昏暗的车厢中,厚实的帘幕挡住了所有的车窗,于是白日的阳光便被一同拒之门外。
当宣告启程的汽笛第三次响起后,车厢开始了轻微的晃动,钢筋铁骨的碰撞带来了独具韵律的声音,德雷克在傀儡的身躯内,稳稳地走在厚实绵密的地毯上,温柔地托着怀里的人。
随着火车的前进,悬挂在车厢顶部的繁复水晶灯微微晃动着,让电力带来的亮光不那么稳定地打着晃,不过深色的车厢壁上还缀着规律的小盏壁灯,补送来柔柔的光线。
只要傀儡稍微低头,就能看到他泛着柔和金光的浅棕色的发顶,还有那裹在黑衣中的单薄身躯,在深色的领口与袖口间,露出苍白黯淡的肌肤。
少年很习惯傀儡的怀抱,他似乎是在走神,于是就这么靠在德雷克的胸口,双眼放空,细密的睫毛低垂着,掩着那双湛蓝剔透的眼眸。
德雷克很想问一问少年在想些什么,但在这种状态下,他无法用傀儡的嗓音说话。
就算能说话……他大约也不敢开口吧?
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惧怕,就像是惧怕稍微粗重的鼻息惊走枝叶上的蝴蝶。
他早就滑入了难以遏止的深渊,但仍然妄图掩藏自己的罪恶。
七年了,这恬静而美好的梦境一次次填充了德雷克枯燥冰冷的记忆,他眼看着小殿下从曾经那个孱弱的孩童,成长到如今这挺拔瘦削的少年,就像是望着一颗树苗抽枝发芽、拔地而起。
是的,殿下——那些面貌模糊、极少出现的管家女仆们是这么称呼的,而德雷克觉得恰当极了。
其实德雷克并不知道缪宣的身份,他甚至仍然以为梦境中的一切都是虚构并不存在的,但在他的心中,这梦中的少年就是他唯一的殿下。
傀儡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分钟就抵达了被布置成浴室的车厢。
少年身世高贵,生活条件也极其优越,这火车的布置是一如既往的奢靡,即便在旅行中,它也能满足乘客所有的需求。
在这不小的车厢内,墙壁、地板和天顶上都铺满了陶瓷砖石,整齐的乳白石块砌成浴池,款式是完全的古罗马风格,而在浴池边还有仿奥斯曼的浴台,椭圆形的大理石浴台就直接被镶嵌固定在车厢内。
这间浴室几乎囊括了如今所有风靡的洗浴方式,不论是淋浴、沐浴还是湿蒸都一应俱全,至于其他的什么靠椅箱笼花卉熏香食饮,那更是琳琅满目,难以计数。
等到两人都进入浴室后,少年终于结束了沉思,他回过神来,盯着浴室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陷入犹豫和为难的征兆。
少年最后果然放弃了选择,他叹了口气,对傀儡道:“这一次也随便吧……都交给你了。”
即便这幅身躯只是傀儡,但德雷克仍然接收到了一切细微的感知,从少年温热的身躯,到他轻微的气息,以及随着他的低声嘱咐而流淌过耳边的气流。
德雷克想,幸亏这具身体是钢铁人偶,没有任何的呼吸和心跳。
于是傀儡把他的主人放在了最近的浴台上,他为主人选择的是蒸浴,在令人疲惫的漫长旅行中,这个选择是很恰当的。
其实少年并没有很强的物欲,在日常生活中也十分随意,这让他的管家和女仆长十分苦恼,他们索性就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砌起来,把少年的居所装饰得奢靡异常,仿佛神秘东方的苏丹宫廷。
德雷克对此倒是很赞同,明明他很讨厌贵族那套复杂的行事风格,更厌恶为了彰显地位而营造出的奢靡,但在他的殿下身上,他却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
“蒸浴的话……这一次就不用精油或者香氛了。”
少年一边解开衣扣,一边对他的傀儡轻声道:“只按摩腿部就可以了。”
虽然是在长途旅行,但少年仍然一丝不苟地穿着最正式的简装,再加上气候寒冷,他身上的衣着装配非常复杂,需要有人辅助穿脱。
这项工作当然就由傀儡承包了,而随着德雷克一件一件地叠好更换的衣着,少年也逐渐袒露出上半身的胸膛和臂膀来。
假如只看上半身,那么除了过分苍白的肤色外,没人会相信这属于一位不良于行的病人,他竟然能把一半废弃的身躯训练到这种程度——
流畅的肌理薄薄地覆盖在骨骼上,紧致的肌肉收束至劲瘦的腰部,肩颈挺拔,腰背笔直,骨肉间隐藏着强大但克制的力量。
但这并不是健康的身躯,它更像是死物雕琢的力量载体。
这几年来,德雷克多次见过少年的练习和修行,纤薄的飞刀在被他投掷出后足以穿透钢板,而发丝般的线条在他手中更是有不亚于刀剑的锋芒。
假如说平时的少年只会令德雷克亲切向往的话,那么手握兵刃的殿下就令他叹服敬佩了。
这幅身躯里同时包裹着强大与孱弱,这截然相反的一组概念竟然能平衡共生,实在是不可思议。
脱下的衣物很快就被全部妥善地收好,多年来的梦境经历让德雷克神奇地点亮了家政特长,不要说端茶倒水叠衣服,他连小女孩的礼服裙都能缝制得完美无缺!
不敢说当世第一吧,但绝对超过全国上下的大部分女仆。
随着最后一件贴身衣物被叠好,沐浴阶段终于要开始了,蒸汽从大理石台的下方柔和地溢出,室内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傀儡便和往常一样,在浴台边跪坐下。
浴台上的少年用双臂支撑起身躯,他靠在一旁的石壁上,坦然地舒展着躯体,从扬起的脖颈,到舒张的胸膛,以及那常年藏在毯被下的双腿。
和蕴藏着力量的上半身不同,这双腿细瘦得过分,病态又苍白,脆弱得就像是玻璃管,轻易就会破碎。
傀儡小心地扶着它们,从脚踝开始,轻柔地向上揉捏。
浴室的灯光十分昏暗,在水蒸气溢散起后变得更加朦胧,温热的水雾很快便遍布了这间车厢,透过雾气,昏黄的柔光散落在少年的肌理上,把病态的惨白变成了象牙般的柔和莹润,而高温又在其上染了一层薄晕……
很快的,这浅淡的绯红就染上了眼尾眉梢,于是它们开始沉淀下来,把苍白的面孔点亮,甚至还大逆不道地渗透到了嘴唇上。
德雷克觉得他应当深吸几口气,但这幅身躯完全由金铁构筑,不论他的心境是如何震颤,这双钢铁手臂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平稳。
在小腿之后就是大腿了,虽然早就知道它们都没有知觉,可德雷克还是感觉到了……在这层薄薄的肌肤下,那汩汩脉动的血管。
他渴望用自己的双手来触碰它们,而不是这死物造就的人偶手臂,不,双手还不够,他真正祈求的是顶礼膜拜或者亲吻亵渎。
昏暗的光线下,半靠在白石上的少年昏昏欲睡,唯有胸膛微微起伏,而在他的身侧,梦魇般的古怪人偶半伏在石台上,用骷髅般的骨骼利爪,去痴缠地触碰少年最脆弱的地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德雷克第一次帮助小殿下洗浴时,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于是以往一切古怪的感触在此后都得到了解释,这种怪物或魔鬼才会有的渴望与本能……
他确实是,“海怪”啊。
“等一下……”
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德雷克的耳畔响起,于是傀儡便像是受到了惊吓,有些心虚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少年安抚地摸了摸傀儡的脑袋,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只按摩腿部就可以了,不要碰那里,很痒。”
在少年的控制下,傀儡支起它的四肢,整个攀上石台,紧接着又从后方托起少年的身躯,在把他整个嵌入怀中后,重复疏通血管、按摩死肌的动作。
只不过,这一次是从上至下了。
慢慢的,那浅淡绯色已经随着鼓张的血管蔓延到了每一片肌肤,当然也包括双腿,它们代替了傀儡的手臂,达成了难以启齿的渴望。
水雾凝结在傀儡的钢铁身躯上,随后又滴滴答答地滚落,它们坠在少年的肩窝与胸膛上,最后又纷纷滚落,汇入浴石上的纹路中。
很奇异的,德雷克突然就感到了心满意足,他俯视着这双湛蓝的温柔眼眸,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会被包容的吧?
又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过去了,瞭望台上的水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小声地抱怨:“……我们为什么还要连夜赶路,刚做完一单生意,大家都累得很。”
蹲在木桶上的船长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同伴就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闭嘴吧你,人没杀过几个还好意思说话!”
水手闭嘴了,而船长则吐出一口混着烟草碎的唾沫:“这片海域是鸢尾的范围,那群崽子最喜欢找我们的麻烦,虽然……但最好还是别再动刀子。”
水手想了想他们刚抢到的好东西,于是受教地乖乖地点头。
船长砸了砸嘴,此刻他想得也是那些堆积在船舱里的宝贝,这一次他们抢到的都是艺术品,这种东西的来历一看就知,因此他们必须躲避别国尤其是鸢尾的海军检查。
说起来这次的战利品中有好几幅都是什么什么名画,连骏鹰都赞赏的那种,到时候流入黑市……
啊,那可真是好大一笔钱啊。
船长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盯着天空,夜晚即将过去,早晨近在眼前,只要“盎鲁克”能跑得快一切,早点离开这片海域……
“头儿,有动静,好像是鸢尾的巡逻海军!”瞭望台上的崽子大声呼喊,打破了船长的快乐。
船长:……
船长骂骂咧咧地从木桶上跳下来,在众水手期待的视线中钻入船舱,很快他就抵达了位置最好的一间——这地儿比他的船长室还要好呢,要不是距离舰桥太远、控制船舰不方便,他肯定会把这里作为自己的房间。
船长一脚蹬开木门,吊着嗓子:“喂喂,快醒醒,来活了!”
这是一间体积不小的舱房,但它看起来却十分拥挤,四壁搭满了木架,所有的空格中都填着各式各样的书籍,不仅如此,地面上还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柜子,陈旧非常但整洁干净。
舱房的干净程度让船长匪夷所思——这竟然不是什么大小姐的闺房,而是个残暴海盗的卧室!
因为布局过于拥挤,舱房内也没有摆放床褥或者悬挂床板,只是在天顶上吊了只渔网做的吊床。
而此时此刻,在舱房那昏暗的光线中,一团阴影正安安静静地悬在半空中。
虽然看不清轮廓,但船长就是知道这家伙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视线如若实物,冰冷寒凉,就这么锁定了门口的闯入者。
船长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只双手抱臂,坦然地下达命令:“你醒了?好极了,赶紧出来——我们要遇上鸢尾海军的检查了,必须是你去应付!”
话音刚落,那半空中的阴影便无声落地,随着他的四肢舒展,属于男性的魁伟轮廓便从昏暗的背景中浮了出来。
虽然这家伙只有十五岁,但体型和心智却不输于任何成年海盗,且非常冷漠,像是没什么人类的情感,“海怪”这个外号恰如其分。
自从这崽子长得和他一般高起,船长就再也无法从那张死人一样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若不是有时偶然泄露的心声,他甚至会怀疑德雷克早已经死去,而那皮囊下那取而代之的是某只来自深海的怪物。
即便船长有着窥视人心的神赐力量,想要刺探这小海怪也不那么容易了。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此时的海怪并没有太专注,因此船长也隐约感受到了些许属于他的心音——混乱无序,嘈杂刺耳,兴奋又扭曲,茫然而焦灼,太多的感情混杂在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可是极其罕见的!
要知道就算是普通的海盗在平常厮杀中也难有这样的心音,更别说是冷冰冰的海怪了,他竟然还有情绪这么激烈的时候?
船长稀奇地瞅着小海怪。
这家伙不是在睡觉吗,难道是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海底古神?
船长那好奇的视线相当直白,但德雷克恍若未觉,他几步走就出了舱门,声音沙哑而低沉地擦过船长的耳膜:“我不保证不杀人。”
——所以一旦撕破脸就准备焚烧军舰、杀人灭口吧。
船长更加惊讶了!
按理说德雷克是不在乎人命的,他没什么同理心,但也不喜欢虐杀,杀或不杀只看是否有利可图,怎么这一次睡醒这样暴躁……
也就在此时,船长敏锐地嗅到了什么,顿时恍然大悟:“你——你不会是——”
“你小子现在才弄明白?!哈哈哈哈哈哈!”船长盯着这小海怪的背影,颇下流地顶了顶胯,“我就说呢,原来你不是不行,而是没到时候,大好事啊,嘿嘿……你梦到了什么?”
德雷克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即低声呵斥:“闭嘴。”
船长吹了个极其风骚的口哨:“说呀,是谁?安妮塔还是洛克茜?下次我请客给你包人!”
德雷克就当没听到,他几步走上了甲板,此时的天色已经破晓,在船舷后也能远远地望见向着“商船”驶来的钢铁军舰。
只有三艘吗?这就好办了。
德雷克对趿拉着鞋踱步而来的船长道:“骏鹰的船现在在哪?”
船长的脸上仍然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他悠悠道:“阿依德诺的某个港口?那家伙混够了海军,留下一个替身就跑了,现在可不知道在哪个山头快活着,唉……阿依德诺可是个好地方啊,温暖湿润,那些漂亮的土著姑娘都和兔子一样温顺。”
德雷克点点头:“那么,等到离开这片海域,你就把我送过去吧”
船长脸上的戏谑笑容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微微眯起眼,盯着身边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你决定了?”
德雷克并没有去看船长,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海平线上的三艘鸢尾军舰,稍微整理了一下领口:“决定了。”
“你说过的……阿依德诺确实是个好地方。”
船长在短暂的沉默后,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喂,小海怪,努力一下弄死骏鹰,你就发达了!”
德雷克并没有对这个建议做出应答,他只是松了松骨节,轻声道:“三艘鸢尾的军舰就要来了——三小时内,结束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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