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曹忠钺跟猴子几个相继来到曹信玖家,见到院子里摆满了从集上买来的物件,件件新奇,就问是干啥用的。
曹信玖说:“这还没有装好,大家帮忙先装起来,我再跟大家挨个讲。”人多力量大,就着皎洁的月光,在曹信玖指挥下,时间不大就安装好了。然后沏了茶,曹信玖就逐一介绍起来,这是一头沉,这是石担,这是石锁,这是活步桩,这是单杠等等,是练功用的。
猴子眼里就放出光来:“想不到我叔还有这一招,跟哪个师父学的?”
曹信玖道:“叔这几年在青岛就干了三件事:跟着厂里师傅学了手艺,跟着教堂里的洋先生读了几本洋人的书,然后跟着潍县来的边掌柜学了这四通捶。”
几个小年轻兴奋了:“俺们也想学。”
曹信玖笑了:“学这些东西是要下苦的,当然也不指望能成为高手,世道不太平,学两招防身总是不错的。”
曹忠钺走过来道:“我只是见过些打把式卖艺的,什么吞铁剑吐火球枪刺喉,都是骗钱的,还没见过真正的练家子,叔给我们开开眼呗。”
“其实我也不是练家子,真实功夫还不到家,但最起码不是你所说的那些花法。要不咱俩稍微试一下。忠钺你身大力不亏,如果跟人犯了茬,一般你怎么下手?”
“冲天炮当头,然后他后退,我紧跟一步,当胸一捶,一般就拿倒了。”
“你按照你的办法我们俩演示一遍,当然,劲儿不能鼓足了,要不真能伤人。”
曹忠钺二话不说,上赶一步,起手右拳一个冲天炮直奔曹信玖面门,曹信玖稍向后仰身体左拧,同时右腿脚尖探出,一下子蹬在了曹忠钺小腹处,然后轻轻把腿一伸,把曹忠钺蹬了一个趔趄。
曹忠钺站在当地,满脸惊疑之色。曹信玖道:“如果是普通人,看你身材高大,先下手为强,他有畏惧心理,自然后退一步,但人退步肯定比不上进步快,所以你紧跟一步就能得手。我这个跟普通人的反应不一样,不退反进,人的腿比胳膊长,虽然你的捶打的早,但我的腿更长,我身子左转后仰就是为了拉长你攻击的距离,这样我的脚就能先到你身上,这叫以长击短。你往前的冲力加上我脚的蹬力,两下对冲,如果鼓足了劲儿,受伤肯定不轻。”
曹忠钺的眼睛亮晶晶的:“叔你弄的这个我喜欢。”
曹信玖笑着说:“人有好多本能反应,例如眨眼反应,例如一遇到攻击不由自主就后退,例如从上部劈砸时人如果手中没有武器会不由自主举起前臂横架,等等,这些反应在技击中是有害的,要下工夫克服。要不,我们再试一下。”话音刚落,曹信玖左手叉开五指,向曹忠钺面门抓过来,曹忠钺仗着力大,伸出右手对抓过去,双方手刚一接触,曹忠钺只觉喉头一紧,原来是被曹信玖右手叉住了,含力不发。
曹忠钺道:“叔,我服了,刚才这是怎么弄的?”
“这就是利用了人的眨眼反应。我刚才伸左手是虚招,目的就是遮挡你的视线,你刚才一定眨了一下眼睛,趁这个空隙我的右手就到了你的咽喉要害,这叫锁里拨簧。整个就是一个套,虚招也不虚,如果我刚才左手的虚招你接不住,我就直接拍你面门上了。”
猴子他们几个小年轻看得兴高采烈,纷纷道:“叔,我们就拜你个师父,从今后天天教我们练吧。”
“我也不是武林中人,不走拜师那一套程序,愿意来的一起耍耍是可以的,前提是一定要跟我们合得来的,偷鸡摸狗、仗势欺人的不要,然后拈轻怕重的不要,这种人下不得苦,胆小怯懦的不要,这种人出不了功夫,学了也白搭。”
“叔这个你放心,俺们能合得来的,都是一类人,前面说的偷鸡摸狗、仗势欺人、拈轻怕重的都没有,就是最后这个胆子大小是天生的,不好说。”
“这样,你们明天白天把要好的,愿意来的,约合约合,明天晚上再来这里,我们看看胆量。”
这时曹忠钺说道:“今晚咱们这么坐着干聊也无趣,现在时候还早,还不到我们夜猎的点,这样,我带大家抓几只野鸡,也算消消食儿。”
几个小年轻纷纷叫好,曹信玖问道:“需要准备什么家伙什?”曹忠钺说:“你们去路边、河滩上找点小石头,比鸡蛋稍小点就可以,鹅卵石最好,四五十块就够用了。我回家去拿点东西,咱们待会儿还在这里碰头。”
大家都说“好”,然后分头行动去了。
过了两袋烟工夫,大家又来到曹信玖家,只见曹忠钺拿了一把黑色的小细绳,用棉线拧成,共十几根,每根约一尺半长,绳子两端各有一个小小的网兜,然后从大家收集的鹅卵石当中挑选大小合适的塞入网兜,就做成了十几副小流星锤。
小子们很好奇,问这些流星锤是干啥用的,曹忠钺道:“这是专门绊猎物脚用的,名字就叫做‘绊儿’,我家里的绊儿都是抓大家伙用的,今晚抓鸡特意做了这些小的。正好我先跟大家交代一下,省得到时忙乱。夜猎是个细活,需要手脚利索,本来大家都是生瓜蛋子,不能让你们参加的,但是这个拿野鸡是夜猎中的粗活,大家尽管可以放开练练手。”
猴子道:“忠钺哥,看你平时话挺金贵的,今晚怎么也学着啰嗦起来了?你就告诉我们怎么办不就得了?”
曹忠钺瞪了猴子一眼继续说道:“好,那简单说,个人先寻点柴火,咱们奔南林老坟地,到了地头,把柴火在坟地西面的石砬子空场上堆成堆,叔你跟我一起,其余你们几个小子各找一根长树枝,在坟地东面从南向北排开,看空场上火起,就开始用树枝到处划拉,把野鸡惊起来就是你们首功一件,注意不要乱了队形,让野鸡从你们中间往东蹿过去了。”
大家纷纷答应。
简短截说,大家到了南林坟地,堆好了柴堆,布好了队形,这时曹忠钺对曹信玖说道:“叔,你看火堆旁边有野鸡被拿倒了,我喊一声‘去’,你就快过去把野鸡抓过来,先拧断脖子,不让它出声,放地下就行了。”曹信玖笑道:“这个容易。”
曹忠钺走到柴堆旁边,打着火镰,引着了纸媒,把柴堆点燃了,眼看火“哔哔啵啵”烧起来,手提着绊儿跟曹信玖到了离火堆十几步远的阴影处站定。
这时东门的小子们“吆嚯嚯”地喊起来,伴随着“噼里啪啦”树枝的抽打声,曹信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哨子,“呀-呀”地吹起来,一长一短,一低一高,两声一停。
不一会儿,一只公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怒冲冲向着火堆方向走来,等火光已经把它一身色彩斑斓的羽毛照得清清楚楚,曹忠钺一哈腰,身体左旋,右手向左前方划了一个弧,一个黑色的圆盘从他手上带着“呜呜”的响声贴着地皮飞快地飘了出去,飘到野鸡脚下时,圆盘倏忽一下不见了,变成绳子缚住了野鸡双脚,野鸡双脚一并“扑棱棱”倒在了地下挣扎。这时曹忠钺喊了声“去”,曹信玖一个箭步蹿到了野鸡旁边,蹲下身伸出双手,一手按住鸡身子,一手抓住鸡头,“咔嚓”一下拧断了脖子,一回身又蹿了回来。
曹忠钺又拿着哨子吹起来,这时从东面的阴影里又走来两只母鸡,走到火堆附近时,俩人又如法炮制,两只野鸡手到擒来。
如此接二连三地抓,等小子们排着队拢到了火堆前,就着火光点了点收获,共十二只。
小子们很兴奋,解掉了野鸡脚上的绊儿,抚弄着光滑的鸡毛,都说这些毛花花绿绿真好看。
曹忠钺道:“野鸡到了现在这个季节,夏天生的小鸡长大了,老鸡的换毛期刚刚结束,正是鸡毛最好的时候。如果抓住了,鸡毛卖给做掸子的,公鸡尾巴的两根长翎卖给唱戏的,论根卖,价钱更好,今晚我们运气好,当头就抓了一只大公鸡。”
这时曹信玖问道:“忠钺你今晚这么安排肯定有它的道理,不要嫌啰嗦,讲一下,我们也跟着长个见识。”
曹忠钺道:“这个时期的鸡群一般由一只老公鸡带领,这种老公鸡我们称为‘滑鸡’,有点那个成精的意思,它一般带领自己的鸡群停宿在村庄前后树林里,或者坟地里草长得高的地方,这是因为这些地方对它们而言吃食儿多,野地里的狼啊、狐狸啊、獾啊这些能伤害它们的野物一般也不到村边来,也安全。
野鸡很机灵,白天难抓,但它跟家里的鸡鸭鹅一样,都是夜盲,如果晚上受了惊就没头没脑地到处乱蹿,我点这堆火就是引它过来,在有光的地方它感觉安全。我吹的媒子模仿的是公鸡的叫声,相当于给它们指一个方向,其实也是为了引它们过来。”
“你吹这个媒子的时候,母鸡能引过来我理解,那公鸡为什么也能引来?而且还是第一个来,跑得飞快。”
曹忠钺笑了:“公鸡好斗,它以为有其他公鸡侵入了它的地盘,所以怒冲冲地赶来送死。”
“今晚这感觉轻轻松松就抓了十二只,那我们还干啥其他营生啊,都干这无本买卖多好。”
“这其中有一个道理,不光野鸡,其他野物也是一样,这一片地里就这么多出产,人不能把事做绝,要留下种子,以后才有打不完的野物。我们丹山附近的野鸡象今晚这样的动静每年搞个三五次就可以了。现在正是野鸡种群数量最大的时候,但好多今年产的小鸡斤两还不足,剩下的我们等到了秋后再抓。”
“就听你的,今晚的鸡怎么分忠钺你说吧。”
“这样,咱们今晚共来了八个人,每人一只母鸡带回家,剩下三只母鸡给五奶。”
曹信玖一听刚要推辞,曹忠钺伸手做了个拒止的动作:“叔,你先听我说完,后面我们跟着你学东西,天长日久,肯定少不了麻烦五奶,这个你就不要再推了。还有最后这只公鸡,两根长翎品相不错,我找个买主卖了,得的钱叔你给大家添置练功的东西用,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都背着。”
猴子他们都说曹忠钺这个主意好,曹信玖一看,也不好再推辞,就问几个小子:“听你们几个过坟地的时候,嘴里吆喝得山响,隔八里地都听见了,是不是心里打怵?”一个叫山根的说道:“别看今晚有月亮,走过那瘆人的地儿,哪个心里不象打鼓一样?”
曹信玖笑道:“裤裆湿了没?”
山根脸一扬,小胸脯一挺:“都是站着尿的爷们,再熊也不能尿裤裆里。”
曹信玖大拇指一伸:“我们练这个,要的就是这股气。按照说好的,你们要好的发小愿意来耍的,约合约合,明天晚上咱们先过过筛。明天晚饭后掌灯的时候咱们来这个地方碰头,过筛的办法到时我现场告诉你们。今晚就到这里,每人一只母鸡,咱们回家吧!”
小子们每人一只鸡兴高采烈地走了,曹信玖跟曹忠钺一起收拾好东西,曹信玖问道:“听你瑾言叔说你耳力、眼力特别灵,今晚我想见识见识。”
曹忠钺不好意思笑了笑,手一指说道:“叔,你往那棵最高的杨树上看,东边的树杈上站着一只夜猫子,正在往外吐毛球。”
曹忠钺眯着眼看了半天,只见白杨树叶模糊糊一片,在深蓝的天空下衬出了一个巨大的剪影,其余啥也看不见,摇了摇头:“我真看不见。”
曹忠钺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往树上一扔,只听“啊-啊-啊”,随着这种特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声,一只猫头鹰从树叶丛中飞了出来,融化在如水的月光里。
曹信玖竖起大指,点点头,做了个赞许的表情,然后又问道:“夜猫子怎么会吐毛球?”
“我打开看过,毛球里面主要是老鼠毛,有时候还包着点碎骨头,看样子这家伙是吃老鼠的,这些毛它消化不了,拉不出来,最后只能再吐出来。”
“你说的有道理,老人说的夜猫子专门吃死人脑子的说法肯定是无稽之谈。再让我看看你的耳力。”
“这个简单,西边的花生地里现成的就有两只兔子在吃花生,嘎吱嘎吱吃得正有劲儿。”
曹信玖侧过耳朵,静静的夜空里只有树叶沙沙声和秋虫唧唧声,往西又迈了几步,还是听不见,又摇了摇头:“我听不见。”
曹忠钺突然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往花生地里一扔,只听“噗噗”两声,月光下两只受惊的兔子一蹦老高,转眼没影了。
两人哈哈大笑,曹信玖道:“凭你这份耳力、眼力,再加上这副身板、这身胆气,绝对是练武奇才,虽然不是从小一把汗水吃起的功夫,现在开始练也比一般人成就大得多。”
“好,叔这么看得起我,我就跟着下下功夫。”
“还有一件事,这阵子你是每天晚上夜猎,只能晚饭后来一阵子,如果练狠了,亏了体力,你后半夜出猎就受影响了。”
“叔这个尽管放心,我没有家口,这两年屋里攒的吃个一年半载的见不着筐子底,这一阵子野物其实还不到好节气,跟他们夜猎,主要是总闲着怪难看,不图多大收获。这样,最近这两个月我就一心一意跟着叔练着,今晚我就跟他们说,让他们以后别叫我了。”
“好,一言为定,明天晚饭后见。”
第二天早饭后,曹信玖早早出了门。傍晚,风尘仆仆回到家,母亲告诉他,你瑾言哥来过了,说再过大概两个集木匠和瓦匠就来咱这里干活儿,他们来之前两三天再给个准信儿,还有家里的四只野鸡,收拾干净后送了你瑾言哥一只,炖了一只,风干了两只,准备过几天修房子待客用。曹信玖说娘做得对,修房子的事儿就全权委托瑾言哥,他办事牢靠,后面咱只管算账就行了。
当晚,娘俩香香地喝了一顿野鸡汤,饭后,曹信玖告诉柳氏要出门一趟,然后拿着一个小包出门了。
到了约定地点,曹信玖点了人数,加上曹忠钺共八个,原来是一个叫钢豆的小子又加入了进来。
曹信玖对大家说道:“昨晚上我说过过筛,方法很简单,这里有一把小木牌,我待会儿进到坟地,把八张牌子挂在树上,上面带了编号,我给大家每人分配一下编号,例如忠钺你是一号,山根你是二号,你们到时挨个走到坟地里,找到你们编号对应的木牌,带回到这里,就算过关。”
大家面面相觑,静悄悄的。
“这个完全自愿,不去的现在可以吱一声,权当来跟着玩耍一回。”
在这个场合上,人人都不愿意认怂,没人吱声。
“好,那我现在去挂牌子了,事先说一下,我每棵树只挂一张牌子,这些牌子都是白色的,很容易看见。”说着,曹信玖提着包消失在夜色中。
过了一袋烟工夫,曹信玖回来了,说道:“忠钺,你先个大家打个样儿,去把一号牌子摘过来。”
“好。”曹忠钺说完,施施然大摇大摆向着坟地走过去了,不大功夫,手里提着一个小牌回来了,上面一个醒目的“1”字。
“山根,二号。”
“好。”山根大喊一声,壮起胆子走向坟地。过了好大工夫,山根才颤颤巍巍走了回来,喘着粗气,脸色煞白,手里高高举着一张白牌牌,上面一个醒目的“贰”。
如此这般,曹信玖继续叫号,小子们挨个去坟地,最后有两个胆子实在够不上,一个走到坟地边,吓得尿了裤子也没敢进去,一个进了坟地,在边上打了个圈就回来了。
曹信玖最后数了数牌子,对曹忠钺道:“忠钺,你跑一趟,把剩下的两个牌子摘回来吧。”曹忠钺答应着走了。
“叔,为啥这么过筛嘛?俺们身子骨又不差。”那个吓尿裤子的小子苦着脸问道。
“咱们这练的不是江湖卖艺的花法,是身遭险境时能全身保命的打法。‘一胆二力三功夫’,胆气是第一位的,胆气足,才能在面临生死关头时使出本身所学,往往心虚胆怯时一个犹豫,就是阴阳两相隔。还有句话你们别不爱听,胆气往往是天生的多,除非是从小的童子功。所以,既然出不了功夫,咱就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把有用的时间留着干点别的,哪怕是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也好。”一番话说得那两个小子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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