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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妄言妄听

    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毁,安取仁义。

    ——《庄子·马蹄》

    汨阳江面上,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几艘吃水颇深的货船穿行在清晨雾蒙蒙的大江上,才刚钻入白茫茫的雾气,身后的水迹随即合拢,彷佛一行白鹭从视线中一触即逝。一个明明裹着臃肿的棉袍、却意外地让人感觉形神萧散的书生立在船头沉吟良久,若有所思。

    在一旁干活的几个船夫看到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奈何这位常公子是上头特意嘱咐此行捎带上的人,也不敢多看,彼此讨论起这次航行的收益来。

    一个船夫说,“快了快了,等船到金陵,我要好好歇一个月,这从燕京到金陵三千里可算是累坏了。”

    另一个船夫笑得眼睛也没了,“嘿,这次虽说忙了两个月,但金陵可是大梁都城,繁华的紧,北参、宝石都不愁卖,又正赶上梁国筹备立太子,举国欢腾的,这一趟少说也要赚几十两银子。”

    立刻有人接口,“你别说,算起来这还真是梁国三年来的第一大典礼,这几年连每年的正旦庆贺都越办越小了。今年正月我正好赶上一看,嚯,冷清得紧,希望这次的立太子啊,可别跟正旦庆贺似的,雷声大雨点小。”

    刚刚的船夫压低声音说道,“哪儿的话,我听说啊,这次立太子大梁皇叔就要还政梁王了。”

    “从梁太祖驾崩皇叔就是监国,到如今都十年了,依我看,要还早还了,还至于等到今天?”

    之前担心这次立太子典礼虎头蛇尾的船夫接口说,“你们说皇叔这也是多此一举,当年辅佐兄长梁太祖平定中原,太祖驾崩了,他以皇太弟的身份当梁王也没人说啥,非要搞什么皇叔监国,结果一监就是十年,谁能等得了?我要是禹王,我也反他娘的。”

    “说得轻巧,你也不看看禹王的身份,太祖嫡长子,母亲是金陵萧府的人。说军权,太祖云台十三将里就有三个是萧家的人;论财力,从前唐开始,谁不知道江南半壁数萧墙。”其中比较博闻广知的船夫补充道,“皇叔就是知道自己争不过禹王,所以才拿出个监国的说法,迟迟不让禹王晋封太子,我估计啊,就是等在萧府败落呢。”

    “可惜还没等萧府败落呢,禹王先没了”,旁边的船夫补充道,“要我说也得怪太祖,早早把禹王立为太子不就好万事大吉了。”

    旁边几个人正要聚过来讨论,便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快到金陵了,诸位慎言。”

    几位猛然一醒,一起回头往声音来处看去,站在船头的那位公子已经走向船舱了,只留下几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接着又是一阵喟叹。

    五年前,大梁征发五十万大军,由云台十三将之首的营漾将军引兵北伐,历经两年数十战,围了整整十八个月,终于是打破洛阳入关中。闻听此消息,金陵满城鼓舞、士民踊跃,无不希冀着东出崤关扫平北魏,天下重归一统。

    谁知就在回到金陵举行献俘大典时,营漾将军突然发动叛乱,自称受禹王衣带诏,诛杀名为监国实为篡逆的大梁皇叔。禹王也在宫内聚集数百亲信门客,强攻大梁皇叔的秋桐宫。

    大梁皇叔从秋桐宫中出来,一人一剑,半个时辰之后将禹王及其门客尽数斩杀。然后提着禹王的头颅走到营漾将军面前,亲口宣布其为叛逆。

    再然后,营漾被诛九族,大梁皇叔将洛阳城归还北魏,以换取在北魏为人质的太祖幼子归国被立为太子,继任梁王,皇叔还是监国。

    没有人知道禹王为什么已经等了七年,却不能再等七年;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萧府事中事后都对禹王的死视若无睹,不以为意;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营漾攻破洛阳的那么长时间里,北魏都没有诛杀作为人质的太祖幼子,但所有人都被大梁皇叔的实力所震怖,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大宗师”一剑可光寒十四州。

    公子进入位于船左舷的房间,里面一个贵公子模样的青年男子正对着另一个青年高谈阔论,他就是外面船夫对话中提及的那位被迎回大梁的新太子,郗之稂。

    之所以称为新太子,是为了和三年前被大梁皇叔从北魏迎回大梁即位的前太子,也就是郗之稂的父亲,当今梁王相区别。

    坐在他面前的男子左手持剑,右手拿着一块鹿皮仔细的擦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见公子进来,好似逃过一劫,“三一,你快来,这小子又开始了,我都快疯了。”

    刚从船头回来的常三一闻言苦笑,“之稂,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萧十三听你说这些都听了一路了,马上都到大梁了,就别再折腾他了。”

    郗之稂回过头来,叹口气说,“我实在是在北魏憋得太久了,从我父亲三年前回梁时起,我就天天盼着回到大梁,好容易快到金陵了,还不能让我发泄发泄嘛。”

    常三一笑着扯过一个垫子坐下道,“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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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道江南好,但山水景胜分南北,帝王家事还分南北吗?之稂,在金陵可不一定比你在北燕平城带着舒服。”

    “在平城,我是一个外人,势单力薄。但现在不一样,你代表小明山,十三是萧府的人,我是大梁的新太子,只要我们三个合作,金陵城,哼。”郗之稂说完冷哼一声。

    说着郗之稂向前拉着三一的手,回过头看着萧十三,说道,“三一、十三,你们不要辜负我,我也绝对不会辜负你们。”

    萧十三把剑收进鞘,把手放在常三一和萧十三的手上,“萧十三知道了。”

    常三一反握着两人的手掌,笑着说道,“合则三利,何乐而不为呢?”

    随即从旁边桌子拿起一块酥饼,掰成三份道,“这船是我小明山特意安排的,因此大家可以稍微说一些心里话,但下了船就务必多加谨慎,因此我们三人就以这块酥饼为信物,各取一份,入腹为定,免得被他人发现。”

    萧十三取过一块饼,随手扔进嘴里,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道,“在这房间里闷死了,我先出去透透气,三一你在这看着他一会儿。”

    剩下两人闻言对视苦笑。

    深秋黄昏,几艘下了帆的货船顺着清冷的江水划破暮色,逐次点燃了江两岸的灯火。

    船上的船夫们知道两岸逐渐密集的灯火预示着,在奔波了快两个月之后,今夜金陵就要抵达。同样的景色,落在金陵码头的乞丐们眼中,却意味着寒气渐重,要趁天气暖多挣点钱,好在冬天正式来临之前给自己添一条旧裤子或者袄子。

    这些乞丐年纪从十几岁到几十岁不等,其中有从乡下来金陵挣钱却因各种缘故被骗光了钱财的年轻人,也有在金陵城的无边繁华中纵情声色、吃喝嫖赌终于败光了家财的中年人,他们在码头暂时充当乞丐帮佣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既有在金陵城里熬光了志气,心里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得过且过的老油子,也有勤勤恳恳工作、一心想着攒点钱到金陵城中拼搏一番的有为青年,但过不了多久,大多数的的有为青年总会在数次拼搏失败之后再次回到码头,变成新的老油子。

    过了几十年的和平日子,金陵也变得和腐朽的前朝差不多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大梁的君臣上下,就是一盆搅浑的水,静置一个下午,盆底也会全沉满了泥。

    在这个码头,不,在全天下的码头上游荡的人就是这样的泥,污浊不堪的泥。重八虽然也在码头上讨生活,但从不觉得他是像其他人一样的泥,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至少也是一块与众不同的泥。

    他知道《连山经》,来金陵之前从自己经常照顾的一个又穷又老的书生那知道的。老书生总是一边吃着重八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红薯,一边给他讲故事。

    老书生是洛阳人,前朝还在的时候目不窥园地埋头苦读,一心想要博取功名。谁知道正在他连考连捷,即将要面君殿试时,率军前去征讨越国的梁侯郗鉴突然率军回师,逼迫前朝天子禅让,建立了大梁。

    “《连山》成而乱臣贼子惧。”重八来金陵之前,老书生把一本翻烂了页角的书递给他道,“大道理有时候不只是大道理,否则它就不会一直被人们记住了。世上有很多人不相信忠信理智,还有一些人是吃饱了才相信,但是你在饿的时候就要相信。”

    老书生说得很对,但还是改变不了重八只能来到码头,和他眼中的泥混在一起的现状。

    想到这里,坐在码头台阶上的重八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头从怀里拿出半块冷硬的烧饼咬了一口,机械地咀嚼着。江边的风越来越大,灌进重八满是破洞的衣服里,重八抬头看了看,码头上等货的人陆续走光了,看样子恐怕不久要下起雨来了,重八咬着饼一边掖紧破旧的衣服一边往旁边的面铺跑去。

    重八刚进入面铺屋檐下,外面的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水花四溅,落在手腕上令人不禁生寒。忽然,江上传来一阵锣声,一只打着土黄色旗帜的船队从秋雨中慢慢显露出形状来。重八把没吃完的小半块硬饼用衣角包起来,掖进腰带。

    这只船队有七八只船,吃水都很深,看旗帜是隆庆商行的。隆庆商行是专做北魏和南梁贸易的,据说很有背景。重八来这个码头其实没多久以前只是和其他乞丐或者帮佣聊天的时候,听他们说起自己见过的各种“大场面”,今天自己也能见识见识了。

    重八隔着雨幕,看到这只船队的头船上挂上了红灯笼,这是要入港的信号。然后是码头的人派小船去验商票,重八心里想着。

    商票是官府发给行商的通商票据,一般都写明通商的起点、终点和途中会经过的商驿,商队每过一个商驿都要由当地驿丞盖印核实,这既是官府收税的凭据,也是为了防止行商扰乱商路。

    果然,一个挂着黄灯笼的小船从码头慢慢地驶入雨中,向头船靠拢。

    重八蹲在地上抠了抠脚趾,百无聊赖地看着雨幕,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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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他向后转头,一抹白光向他面部划来,他下意识的往左侧了侧头,他感到右耳处一凉,然后一只脚把他踹到在面铺屋檐下的雨帘里,血水一下子染红了面铺前的一片水洼。

    “滚开。”

    重八听见这声咒骂和几个人的脚步踏在浅水里的声音,他都还没来得及觉得痛,也不敢叫出声来,就看到面铺里冲出七八个提着刀的人,向码头冲去。

    不只是面铺,码头的所有商铺里都钻出七八个黑衣人,一下子码头上有一百多黑衣人向那只船队停泊的地方冲去,每个有人冲出来的商铺里都流淌出一片血水,在暴雨的冲刷下变淡,然后汇入大江。

    从空中向下看,这个码头好像一块发灰的馒头,雨水网上一泼,里面藏着的蚂蚁便呼啦一下全都往外爬。

    等黑衣人都冲出去几十步,重八从水里爬起来,用手捂着右耳,一下子坐在面铺里的凳子上,他的闷哼声在哗哗雨声的遮掩下湮灭无闻。

    面铺里的位子他平时是不敢坐的,因为不吃面不能坐凳子,面铺老板会骂人,还会踹人。但现在面铺的老板早就被那群人顺手劈倒在地上,脖子都砍断了半截。重八看到老板还没闭上的眼睛,还有一丝惊诧,他没有重八那么好的运气,一刀就送了命。

    江面上几乎是同时响起了喊杀声,挂着黄灯笼的小船上和船边的水里突然冒出来十几个杀手,冲上商船就是乱砍,转眼几个船夫的头颅咕噜噜地滚进了江水里,在暴雨如注的江面上反而翻不起水花。

    可怜这些船工自北而南三千里,为的竟是将头颅投进这因入秋大雨而暴涨的汨阳江。

    重八摸了摸自己的脸,右边的耳朵已经掉了,右脸上还有一条从下巴直到耳后的刀疤,卷曲的伤口露出红白交杂的颧骨。

    重八一阵后怕,不,不是后怕,他现在脑子里也充满恐惧,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一阵风吹来,裆部泛起一阵凉意。

    忽然,一白点突然在黑夜和雨幕的衬托下凸显出来。

    头船甲板上,一个白衣青年手持一柄剑,在人群中左右冲突,不时有黑衣人倒在甲板上,鲜血喷得到处都是。但是码头上的一百多人慢慢都靠近了船队,他们如果不能立刻下船上岸,是迟早要被黑衣人围杀的。

    似乎是能听到重八的心中所想,那个白点暴起一瞬杀了几个人之后,带着两个人跳上了杀手靠近头船用的小船,催动小船向码头靠拢。

    不断有黑衣人向那三个人冲去,白衣青年斩杀第一个人的时候还喝问是谁派他们来的,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拿着刀一味地向前劈。知道问不出来,白衣青年也就只挥剑不张嘴了。

    船头撞到岸边,白衣青年一剑挥出。

    白衣青年的剑样式很普通,普通长普通宽,开锋处也无甚特别。只是剑身划过雨幕时隐隐散发出剑芒,如同呼吸一般时涨时缩,这是一柄有生命的剑。

    白衣青年拧腕转剑,剑芒斩入雨滴,又蓦然从雨滴中暴涨出来,一剑挥过,就是一片光幕闪过。

    一片明黄的光!

    一泼赤红的血!

    他面前的十几个黑衣人在光幕消失后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大片血水在暴雨中泼在地上。远处的黑衣人骤然一停,他们的瞳孔同时一缩。他们想过保护目标的人会很强,但没想过会这么强,这已经不再是武力的领域了。

    白衣青年回剑转身,杀气四溢。他面前的几个黑衣人突然脚一软倒在雨水和血水里。三人趁机又向前奔出几十步,然后又和重新冲上来的黑衣人碰撞在一起。

    忽然,金陵城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一支鸣箭从东城门城楼上飞出,然后在雨中爆炸成一朵烟花。

    “大梁虎贲!大梁虎贲来了!”

    白衣青年身后的青年喜出望外,大喊起来。黑衣人也听到了,但是反而更疯狂了,一个个像不要命一样向三人身上扑来。

    大梁虎贲!

    重八从其他帮佣和乞丐口中听说过,是大梁戍卫金陵的禁军,是当年大梁太祖平定天下最为倚重的百战铁骑,北伐南征,从无败绩。

    白衣青年打退一波杀手后,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喘息声,侧耳倾听,城门中传来轰隆轰隆的马蹄声。

    “至少有五十骑,”另一个青年肯定道,“十三,再撑三十息。”

    “知道了!”萧十三又往前冲了十几步,常三一和郗之稂也能跟上他的步伐,三人直向重八所在的面铺而来。

    看起来他们离重八所在的面铺至少还有数百步,突然,重八只看到那个白衣青年一剑向自己这边斩来,透过挡在他身前的几名黑衣杀手,一道剑气淹没了重八的视野。

    重八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景像是,城门处,十几骑赤甲武士踏雨而来;萧十三也带着郗之稂和常三一踏入了面铺;仅剩的几十名黑衣人似乎是已经知道今天无法斩杀这三人,一齐咬破右手袖子上的毒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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