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帖木真一家因春时牲畜繁衍而感受到短暂的欢愉之时,黑暗的阴影也正在酝酿着,酝酿着向他们蔓延而来。
春,斡难河中游,月良兀秃剌思之野,雅布洛诺夫山岭、博尔朔夫山及其余脉环绕在它的南北,山地、河谷、盆地星罗棋布,使得这里形成了大片起伏的森林草原带,而这里,便正是泰赤乌诸部的驻牧地。
一顶虽小却颇为精致的毡帐内,有数人盘腿围坐在篝火旁,他们的身前各置小案,案上摆着手把羊肉、奶皮子、烤熟的牛肉还有乘装马奶酒的数个皮壶。
如果帖木真的便宜老妈诃额伦在此的话,一定会咬牙切齿的、一个不差的将他们全都认出来:该死的泰赤乌人!没错,他们是秃带、塔儿忽台、巴合赤、忽里勒、安忽合忽出以及忽都答儿,他们都是当年帖木真父亲也速该死后,抛弃诃额伦孤儿寡母于荒野的忘恩负义者、无情的“亲戚们”,也正是泰赤乌部的首领们。
说泰赤乌部众人是帖木真他们的亲戚,就要从乞牙惕部和泰赤乌部的渊源说起,帖木真的六世祖海都可汗有三个儿子:长子伯升豁儿,次子察剌合领忽、幼子抄真。从海都汗的三个儿子开始,分裂出了几个不同的氏族部落。
其中,老大伯升豁儿有一个儿子名叫屯必乃,屯必乃也有一个儿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合不勒可汗,而合不勒可汗便是帖木真的便宜曾祖父,哦,就是前面儿提到的敢玩弄金朝皇帝胡子、带领盲流儿们抢劫金朝边境,最后还被封为“蒙兀国王”的那位仁兄。合不勒汗有七个儿子,帖木真的祖父把儿坛在其中排行老二,而把儿坛的儿子中,便有帖木真的便宜老爹——也速该。
老二察剌合领忽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人名叫速儿忽都忽赤那,速儿忽都忽赤那也有一个儿子,这便是那位被塔塔儿人许婚酒诓骗,最后被金朝钉死在木驴上的悲情蒙古可汗——俺巴孩。俺巴孩有十个儿子,其中最有名的是合丹,特别注意,这货当年活着的时候,其腹黑与狡诈绝不在合撒儿之下!
老三抄真有六个儿子,后来分别形成了晃豁坛、赫尔帖干、昔只兀惕、雪你惕等诸多氏族,在此不再详述。
总而言之,我们只要知道伯升豁儿的后代合不勒可汗及其子孙继承了乞牙惕部,察剌合领忽的后代俺巴孩可汗及其子孙形成了泰赤乌部。
而毫无疑问的,以上泰赤乌部的首领们:秃带、塔儿忽台、巴合赤、忽里勒、安忽合忽出以及忽都答儿,他们全都是帖木真的从堂兄弟或者族叔、族伯。
一个一头灰白色辫发、颇为虚弱的干瘦老者,他看着环绕而坐的众人,带着咳嗽,率先开口道:“又是一年草青的时候了,难道我们泰赤乌人还不能选出自己的大首领?难道我们还要这样分裂下去,就像没有头马的马群,各自懒散的过活着,被东北边的札答阑部小看,被西南边森林中的蔑儿乞贱种欺辱?甚至南边,连那曾经沦为咱俺巴孩可汗马前一条恶狗的主儿勤人都敢对着我们狂吠,争夺我们的猎物和牧场?都说说吧?究竟谁适合被推戴,成为我们泰赤乌部的共主?”
“秃带叔叔,您是俺巴孩可汗钦定的继承人合丹的长子,合丹大首领去见长生天了,现在,除了您,还有谁能带领我们泰赤乌人呢?”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秃带,正是那位率先开口的老者的名字,他是俺巴孩可汗的长孙,合丹的儿子。
秃带艰难的咳嗽了几声,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那男人颧骨较高,双目细长,唇上留着一抹八字须,整体给人以阴冷之感,他说话时微微低着头,在往碗里倒着马奶酒。
再看其余众人,在听了高颧骨男人的话后,皆是默不作声,割羊肉的割羊肉,低头的低头,吃奶皮子的吃奶皮子,竟似没听到这提议一般。
以退为进,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安忽合忽出,你这个阴险狡猾的兔崽子!
秃带狠狠的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再度开口道:“安忽合忽出的提议并不可取,我已经老啦,而且一生跟随俺巴孩可汗、忽图剌可汗、我父合丹征战不休,为了咱蒙古人,我与塔塔儿人、蔑儿乞人不知打了多少仗,留下了一身的伤病,就像再也飞不动的老雁,如何还能带领雁群往前飞呢?”
“塔儿忽台,你的部众最多,你来说说吧?”秃带看着安忽合忽出的嘴唇带笑,偏偏这家伙又不再开口,遂对一个挺着一张大圆脸、厚唇、脖子粗短、身材肥壮的胖子发问道。
胖子塔儿忽台拿刀削着羊肉,他张开大嘴,一刀插着肉块儿送到嘴里,他的脸上因此扩散开了几道肉褶子,听到发问,他一边嚼着羊肉,一边哼声道:“我能说些什么呢?让忽里勒说吧,他是我们泰赤乌人中的勇士啊。”随即,他看似随意的扫了忽里勒一眼。
名叫忽里勒的男人是个彪形大汉,留着络腮胡子,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他几乎瞬间就领会了塔儿忽台的眼神,遂大笑着开口道:“人马部众最为肥壮,俺巴孩可汗的孙子、勇士阿答勒的儿子塔儿忽台啊,他在俺巴孩可汗、忽图剌可汗之时奋勇杀敌,为报塔塔儿人之仇全身上下受创数十处,哪怕是在忽图剌可汗死后,也尽心的与也速该一起并肩作战,又在也速该死后,给咱泰赤乌人带出了多少乞牙惕氏的部众,他壮大了我泰赤乌部啊,有谁比塔儿忽台更适合当泰赤乌人的共主?我推举塔儿忽台为大首领!”
就在忽里勒刚刚说完,一句轻飘飘的讽刺声传来:“也速该?哈!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来了,也速该在时,塔儿忽台还真像个羊羔儿般呢,他为也速该鞍前马后,对也速该表现出了如奴隶般的顺从啊,真是丢了咱泰赤乌人的脸!”
塔儿忽台“啪”的一声将羊肉摔在了小案上,他的一双小眼绷的老大,站起了身,咬牙大声道:“你说什么?巴合赤你这个狗崽子!”
“怎么,我说错了吗?羊羔儿般的塔儿忽台,就你还算战功赫赫?我呸!你有什么资格当我泰赤乌人的大首领?”一个同样圆脸,却显得更加黝黑的胖子一下站了起来,冷笑着继续讽刺道。他叫巴合赤,也是俺巴孩的后人,与塔儿忽台素来不和,凡是塔儿忽台赞同的,他都要反对,凡是支持塔儿忽台的,他都要抗争到底。
“狗崽子巴合赤,你无耻的睡了我的妻子,殴打了我的孩子的仇还没向你报,你却想要再度侮辱我吗?”塔儿忽台大吼一声,双目赤红,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冲向了巴合赤。
“哦呦!”一声惊呼,坐在巴合赤旁,最年轻的忽都答儿吓得迅速的躲到了一边儿,开玩笑呢,两个加起来足有四百斤的胖子若是压在了自己身上,那岂不是会被压成肉饼儿。
“砰!”两个胖子倒地的巨大力量使得小案被压得断裂,放在其上的羊肉、马奶酒、奶皮子、烤牛肉四散飞溅。
塔儿忽台狠狠的压在了巴合赤身上,挥拳直往巴合赤的胖脸上揍着。
“啊!”巴合赤揪住了塔儿忽台的耳朵,使他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即,巴合赤趁机翻转,将塔儿忽台压在了身下。
“我呸!塔儿忽台,你这个无耻的小人,还敢说我?难道不是你先趁着到我家赴宴,我酒醉之时,你却趁机强行睡了我的爱妾?难道不是你先纵容手下的牧马人和牧羊人抢夺我的马群和羊群吗?我只是以牙还牙罢了!”巴合赤恨声道。
“我要杀了你!”塔儿忽台寻机撕住了巴合赤的辫发,双目血红的大吼着。
“你先去死吧!你这个乞邻勒秃黑!”巴合赤强忍着疼痛,双手掐住了塔儿忽台的脖子。
“乞邻勒秃黑”是塔儿忽台的外号儿,意为“贪婪、吝啬而惯于嫉妒的人”,塔儿忽台有此外号,可见其为人。
“别打了,两位哥哥别打了!你们都是泰赤乌人的首领啊,怎能这样不顾身份,不顾同族的血脉亲情呢?”年轻的忽都答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抓住巴合赤的肩膀,把他往后拉着,努力想要将两人拉开。
而此时,安忽合忽出躲得远远的,一脸看戏的表情,而忽里勒,他虽然出言支持塔儿忽台,讨厌安忽合忽出连带着也讨厌他的兄弟忽都答儿,因为他觉得安忽合忽出太过阴险和虚伪,但即便如此,他还没死心塌地到为塔儿忽台亲自出手打架的份儿上。
“够了!忽里勒,上前去,把这两个发狂的儿马给我拉开!”秃带的咳嗽声加剧了,他一脸失望的看着帐内混乱的局面,无奈的吩咐道。
难道我们泰赤乌人还要分裂下去吗?长生天啊,泰赤乌人登上蒙古可汗大位的好运气,难道在俺巴孩时都已用尽了吗?
大而不强,拥众三万余帐(一帐平均五人),聚兵亦有两万余的泰赤乌部,为何屡屡被扎答阑人拐走部众,被蔑儿乞人蚕食草场?就是因为众首领的分裂和矛盾啊,无法团结一心,无法选出领导者,这就是根源!
所以,泰赤乌的部众在一年年的流散往主儿勤部、扎答阑部,原本依附过来的赤那思氏、晃豁坛氏等中小氏族也在各自那颜的带领下逐年的投奔了扎答阑人,这种部众的流失,每年虽只有一点儿,但自也速该死后,泰赤乌人离开帖木真母子开始算起至今,也已过了六七年,累积之下,流失的部众也已为数不少,这种流失是可怕的,就如温水煮青蛙般,衰落于无形,当他们今日猛然回首时,已然发现,泰赤乌部开始衰败了。
想到这里,秃带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是,秃带叔叔!”忽里勒还是给了老秃带面子,他大步上前,明着是拉架,实则趁机捏死了巴合赤的肩膀,而后猛地用力,将他掀翻了三步之远,忽里勒力大无穷,这回用上了全身力道,可想而知,巴合赤摔的不轻,至于原因么,忽里勒讨厌安忽合忽出,也就连带着讨厌经常为他冲在前面的巴合赤,一条疯狗嘛,他正好借机收拾收拾。
秃带深深的明白,今天的集会失败了,泰赤乌人仍然选不出统一的领袖。
塔儿忽台拥有的部众最多,又有忽里勒及其手下的众多勇士支持,他自己当不上大首领,看来也是绝不会让别人当上的,而安忽合忽出虽然小有智谋,但却过于阴险和精明,没有大的胸怀和气度,加之他与他的弟弟忽都答儿、同盟巴合赤的兵马合在一起也还弱于塔儿忽台与忽里勒,就更不可能战胜对方了。至于秃带自己,他本就年老,所剩的部众不多,远远比不上以上两家。
“走吧,都走吧,今天都散了吧。”秃带疲惫的睁开了眼睛,叹了口气,摇头轻声道。
没有一方想要妥协,泰赤乌人还将分裂、沉沦到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