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籍所想的金殿奏对一事,并不是常例,这个要按皇帝心意喜好决定,比方说大明喜欢在外游乐的正德皇帝和痴迷炼丹的嘉靖皇帝都罕有金殿奏对之举。
而按照当今天子初掌权,雄心勃勃,励精图治的势头来看,入殿奏对这一项必然是要有的,这也算是大明天子对前十进士的一次面试。
果然在三甲进士全部唱名完毕后,一名小太监对这殿外丹陛下的新科进士们高声喊道:
“陛下有旨,传第四至第十名中式进士入皇极殿觐见。”
朝会之中面见天颜,对大多数四品以下京官都是羡慕至极而不可得得事情,而在殿中之人官位品级低的官员,时刻注意这上司和皇帝的动静,殿中的御史和侍卫等人也都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其实并不好受,战战兢兢的他们还会萌生出不如在殿外的想法;就算是内阁重臣和六部尚书,也要注意仪态,小心应对皇帝的问询。
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这又是一个围城般的心理故事。
不提殿外诸人作如何想,步入殿中的七名进士此刻已是跪拜叩谢皇恩,起身立于文官队列一侧,而状元朱国祚则是身处殿中。
头顶是金顶雕梁,脚下是大殿金砖,两侧是文武重臣,庄重而又金碧辉煌。
“下面可是新科状元?”御座上的万历皇帝说道,其声清朗、洪亮。
朱国祚手持笏板恭敬的答道:“臣朱国祚,幸得皇恩,为一甲第一名。”
“状元之名,冠绝一榜,卿有何思?”万历皇帝又问。语中之意就是在说,今天你得了状元,快快谈谈感想吧。
朱国祚当下便以黄恩浩荡为主题做应对,一番答话中规中矩,随后万历皇帝又问了他对于倭寇的看法,所言滴水不漏但细思之下,却甚为空洞。
对此御座上的万历皇帝略略有些失望,不过依旧是勉励嘉奖一番,毕竟是自己选出的状元,面子上的功夫是要做足的。
之后便是第二名榜眼李廷机,他的对答就要比朱国祚好得多,毕竟是四十多岁,阅历远超朱国祚。
“今科探花何在?”李廷机退入文官队列后,万历皇帝随即说道,其语气中颇有些迫不及待。
话说他这几日已然看完了那一本封神演义,对这个既能写出文从字顺、条理清晰的治国之策,又能写出逻辑严谨、体系完整、跌宕起伏,极其精彩志怪小说的少年的期许更为强烈了。
在万历皇帝的心中,那本封神演义要比奏本什么的有趣的多,盖因为,张籍所写的封神演义虽内中体系文法不变,但加入了后世网文中的冲突套路,是经过加工改良新版本,故而对读者的吸引力极强。
初读此书时,万历皇帝只觉手不释卷,不忍弃书,有时仿佛真的以为世上有诸多神佛再世,而通过此刻殿中这个少年郎之手将那上古仙人大战给描绘出来。
万历皇帝此刻心中所想自是不被外人所知,这时张籍已经闻声出列,手持笏板到了殿中,恭恭敬敬的答道:
“臣山东临清直隶州张籍,幸得皇恩,为一甲第三名。”
“卿以少年之龄,居于三鼎甲,可有所思?”万历皇帝的这句话一出,周围两班文武臣子们都听出了话外音,陛下对此子颇观感不错啊,果然是科场白头不得幸,蟾宫折桂爱少年。
这还是让说说中式感言啊,张籍心道。
刚才在班末侯立时已然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当下朗声答曰:
“臣虽年少,但读书久矣,常思圣人之言,常虑己身之过,遍观经义典籍,国朝定鼎至今,文治武功可追汉唐,明君在朝,国士辈出,籍今有此一甲之名,倍感皇恩浩荡,唯有竭尽所能,以报答隆恩而已。”
这番话既是赞扬大明国威,又是表忠心,比刚才朱国祚和李廷机四平八稳的说教应对好多了,直听得御座上的万历皇帝一乐。不过殿中群臣就有些皱眉了,国朝自洪武永乐朝后,向来以顶撞皇帝吃廷杖为荣,拍皇帝马屁有辱风骨啊。
不过念在张籍年轻,而且话中虽说了明君在朝,但后面紧跟着是国士辈出,国士是谁?就是殿中群臣自己啊,故而,此子尚可原谅。
万历皇帝笑着点头道:“卿报国之心,朕已明了。”
一句话说完,只听万历皇帝又道:“卿乃临清直隶州人士,居于运河之畔,然有言曰漕运南上北下,往返经年,所费实多,卿与地方风土民情见之实之,可有良策教朕?”
万历皇帝刚才问朱国祚的是倭寇之事,问李廷机的是闽地百姓生计,如今问张籍的是漕运事宜,可见他对几人的资料还是作过一番研究的。
对于漕运的问题,身处运河古城的张籍曾看到过漕论的文章,而且时下也有有识之士针对运河漕运做过论述,故而这个题目找出问题并不难,难度在于给出解决方案并执行。
“国朝自成祖肇建北京,转漕东南,水陆兼挽,仍元人之旧,参用海运。逮会通河开,海陆并罢……”张籍当下先从运河承担漕运之始说起,又道,
“河以北诸水,皆会于衡、漳、恒、卫。以出于冀;河以南诸水,皆会于汴、泗、涡、淮,出于徐,则龙门而东、大水之入河者少也。入河之水少,而北不侵卫,南不侵淮,河得安行中道而东出于兖,故千年而无决溢之患也。
然有漕以来,惟务疏凿之便,不见其害。自隋开皇中,引谷洛水达于河,又引河通于淮海,人以为百世之利矣,然而河遂南入于淮也,侵河之故道,自此水患频至,故曰:漕能使河坏也……”
张籍在这里取了巧,并未出言提及漕运靡费,漕政腐败之弊,而是单单论述运河与黄河的关系,以说明运河导致黄河水患。他知道若是提及漕政腐败之事,那可是要得罪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只怕就在这金殿上就有人要弹劾自己大放厥词了,因为如今朝中就有不知道多少人在漕运一事上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张籍又不是真的十六岁,早就过了愣头青的年纪,选择了这一条细说,果然没有引起朝臣的注意,而都是对张籍接下来提出的对策起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