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县衙之中,张越和刘进,仔细听着陈万年和他的属官们的报告。
不时提出问题,而对方自也解答如流。
这令刘进非常满意。
“陈卿这些日子辛苦了……”等陈万年报告完毕,刘进就道:“孤定当会上报皇祖父,为卿等请功!”
“不敢!”陈万年等人虽然听得心里面雀跃不已,但还是很谦虚的表示:“一切皆是陛下圣德垂怜,殿下用政宽厚,臣等只是守职而已!”
不得不承认,陈万年的马屁技术一点也没有因为新丰繁琐的政务而拖累,相反,他甚至还有所进步了。
这让张越听着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
无伤大雅。
总不能说别人追求进步也是错误吧?
张越微微闭上眼睛,在心里将陈万年和他的属下方才汇报的事情整理了一下。
然后就大概的理清了自己与刘进离开新丰后这些天来新丰的变化,主要是新化城的变化和各种事务的总结。
首先是少府考工室那位‘成源成大兄’,一点也没有敷衍张越这个小弟。
人家说建工坊,就真建了起来。
而且,规格直接是朝着超大型复合工坊来的。
据说,最终建成的工坊,将集合生产、制造和手工业,将有上千工匠和数十名少府官吏及其家人搬来新丰。
甚至,他还从少府卿那边搞到了上千万的启动资金。
本来,是不可能这么夸张的。
毕竟,少府的吝啬与小气,天下皆知。
想从少府嘴里掏钱出来,可比去大司农衙门,找桑弘羊要钱还难!
而这次少府卿能这么大方,也是托了张越的声势的福。
打着‘支援新丰建小康’的旗号,成源在少府卿上下一路绿灯。
休说是考工室对此表示没有任何意见了。
就连少府卿六丞也纷纷表示没有问题。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唯一的要求,就是让自己家的那个‘不成器’的‘不孝子’能到新丰工坊这里‘锻炼锻炼’。
这种内举不避亲的高风亮节,立刻就感动了成源,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这新丰工坊还没有开始建设。
少府六丞十三司的头面人物的子弟,就已经霸占了未来工坊的大小职务。
这让张越也是有些无奈。
“得想个办法,让这其中的没有能力的纨绔子们主动离开才行……”张越在心里寻思着。
毕竟,这个工坊可是张越的命根子。
它未来的发展直接关乎新丰县建小康事业的成败。
关系户们可以有,但站着茅坑不拉翔和不能做出贡献的渣渣,还是走吧!
当然,不能太粗暴,得注意方式方法。
最好是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主动选择离开,且是没有怨言,欢天喜地的离开。
这可真是张越伤透了脑筋。
不过,却也不算太难办就是了。
毕竟,张越觉得,真正没有能力,纯粹只是来混日子的渣渣,应该不会很多。
少府卿的官僚们虽然腐朽,但也应该没有蠢到敢在这种事情上面敷衍的地步。
要知道,在这新丰坐镇的可是皇长孙啊!
而少府各有司,名义上是国家官员。
实际上却只是刘氏的管家、家臣。
换言之,刘进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乌纱帽的去留。
而托少府在新丰县城里大兴土木的福,京兆伊附近甚至左冯翊和右扶风辖区的商贾豪强们纷纷跟进,在新丰城里跑马圈地。
一下子就抬高了新丰县县城的地价。
特别是少府工坊周围五百步内的地价,如今已经涨到了五万钱一亩的水平。
这个价格,几乎媲美长安九市的地价了。
哪怕是县城的其他区域,现在地价也已经不低于一万钱每亩了。
“现在来新丰投资置业的大小商贾,几乎有四百多人了……”张越回想着方才陈万年报告的事情,微微握紧了一下拳头。
现在,舞台已经搭好了。
能不能留下这些投资商,甚至进一步刺激他们继续扩大在新丰的投资,就得看自己和新丰工商署未来的努力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公务员,张越就算没吃过猪肉,但长期耳闻目濡这些,也早就熟练掌握了各种招商引资和扩大规模的技巧。
虽然那些经验,不能直接放在这个时代。
但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商人们来新丰投资,不是来做慈善的,是来赚钱的。
只有让他们看到好处,得到利润,才能刺激他们继续扩大投资。
“陈县丞……”张越看着陈万年吩咐道:“将已经在新丰官署备案的商贾资料留下一份,本官今夜要看……”
“诺!”陈万年立刻点头应是,让人将已经整理好的商贾资料,送到张越面前。
好家伙,足足有两个箱子。
其中,皆是记录这些来新丰置业投资的大小商贾的户籍资料、訾产资料和背景资料。
张越随便看了看,就非常满意的点点头。
在汉室做生意,经营工商的人的户籍是单独列为市籍的。
甚至大多数商业活动,都被限定在只能在市集之中开展。
百年来这些规定,早已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不过……
连秦代的严刑酷法和严格管制之下,尚且都有寡妇清等大富商崛起,甚至在政坛上得到一席之地,有说话的地方。
在汉室,就更是如此了。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特别是经过当年杨可的教育,如今汉家商人们,只要富裕了起来,都会想方设法,将自己的户籍从市籍挪出来,变为地主、官员。
反正,在汉室五铢钱大神连死刑都可以买,爵位也可以换。
区区换个身份,简直不要太轻松!
故而现在的汉室商贾们,基本上都已经完成了身份的洗白。
像袁广国这样的豪商,甚至可以列为九卿座上宾。
但问题来了——按照法律规定,非市籍不可以经商。
怎么办呢?
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别户一系为商贾,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搞到现在,天下商贾,大部分都有两个甚至更多的马甲。
譬如说,现在在张越手下,担任枌榆社游徼的太学生王吉,他哥哥就是蜀郡有名的大商人!
还有太宗名臣张释之,也有一个特别有钱的商人仲兄。
不止如此,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汉室儒家各个学派的主要赞助者,也都是商贾们。
而这样的社会风气和环境,让汉季的士大夫学者患上了严重的人格分裂症。
一方面,人人都在唾弃商贾,鞭笞这些为富不仁的渣渣和暴发户。
而在另一方面,很多人都有亲戚、朋友、故旧经商,而且,自身受到这些富商的资助。
故而,抑郁症在这些人中发作率极高。
甚至是名士、文豪的标配。
久假而不归的诅咒,蔓延在整个汉季士大夫之中,让人毛骨悚然,闻之变色。
张越却没有这些纠结。
商人也好,资本也罢,无论它们有多么肮脏和恶臭。
在张越眼里,都只是一个工具。
用来积累社会财富,提高生产力的工具。
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去拷问自己的内心‘我有一个商人朋友,我还经常帮他的忙,我这样是不是很不道德?’,纯属无病呻吟。
简单的来说,就是活的太好了,也活的太空虚了。
将这些资料略微过了一遍,张越就差不多知道了,这些来新丰投资置业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除了袁广国和他的小伙伴们——主要是买了新丰债券的商人们外,绝大多数,其实都是长安城的一些公卿贵人的白手套。
譬如张越就在这些简牍看到了好几个姓张和姓霍以及姓暴的商人。
不要怀疑,他们肯定和张安世、霍光、暴胜之、上官桀等脱不开干系。
不用看别的东西,就看住址就知道了。
长安尚冠里、长安戚里、长安阳树里……
所以,这些人只是来捧场的,随便做个样子,砸点小钱的,也不在乎能不能赚回来,纯粹只是来撑一下张越的。
真正看到了商机,来新丰投资的,其实也就三五十人。
张越放下这些简牍,想了想,道:“去为我请桑令吏来……”
“诺……”
片刻后,早就等在门外,准备着汇报工作的桑钧,带着工商署的官员们,抬着简牍走了进来。
“臣工商署令钧拜见长孙殿下,张侍中……”桑钧微微恭身,面带笑容。
他的工商署,已经在数日前,得到了大司农方面的批复,可以挂牌了。
而工商署的成立,意味着他掌握了一个刷政绩的最佳场所!
作为汉家第一个归地方管辖,同时又受大司农指导的专业工商机构。
目前工商署的职责,也已经被明确了下来。
按照大司农方面的公文,新丰工商署负责‘监督市集、平准物价、征收税赋,并执行盐铁、酒类官榷。’
而成立这个工商署的目的,则是为了‘建小康、兴太平,改易制度,以便人民’。
大司农方面甚至将新丰工商署的成立,当成了自己的政绩来宣扬了。
按照桑弘羊的解释是:易云:通其变,使民不倦。故三代不同法,五代不相复礼,陛下秉行圣德,泽被八荒,恩及鸟兽,欲阙太平!今新丰改易制度,以立工商署,实乃顺人心、合天意,行圣道。
总之,就是拿着大司农支援新丰,为新丰建小康提供政策扶持和保护当幌子。
还别说,这次舆论就没有什么反对声音了。
连一直嚷嚷着‘请烹弘羊’的一些人,现在也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不过,桑钧知道,他们只是暂时没有发声。
一旦新丰这边出了问题、漏子,或者有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跳起来的!
所以,桑钧根本不敢懈怠和骄傲。
…………………………
“桑令吏来啦……”刘进看着桑钧,笑着道:“令吏请坐……”
张越也是笑着看向桑钧。
方才陈万年的报告里,也说了桑钧许多好话。
虽然可能有些话是看在桑钧的老爹桑弘羊面子上说的。
但最起码可以证明一件事情——桑钧和他领导的工商署,这些日子来做的还不错。
桑钧闻言,连忙拜道:“臣谢殿下赐……”便坐到张越下首,让官吏们将文牍都抬了过来,然后就开始一一介绍起工商署成立后这些日子来,他的工作与工商署的筹备情况。
总的来说,现在的工商署草创,一切制度和规矩都要摸着来。
桑钧呢也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基本沿袭了过去大司农的盐铁官署和市集市吏的规章制度。
张越听完桑钧的叙述,便先对刘进一拜,然后对桑钧道:“令吏所做,确实稳妥,只是……”张越笑了笑,道:“步子要迈大一点,胆子也要再大一点,工商署是新机构,新事物,不要怕犯错!摸着石头过河嘛……”
“侍中教训的是……”桑钧闻言,立刻恭身答道:“只是卑职等见识浅薄,还请侍中提点一二……”
“这样……”张越想了想,摸着刚才陈万年呈上来的名单,道:“过两日,本官与令吏去视察和考察一下少府工坊的建设,请令吏顺便召集一下,诸有意在新丰置业的商贾名流,就在工坊附近,举办一个宴会,本官到时候再安排其他事宜……”
说完,张越就对刘进拜道:“届时,还需请殿下也驾临,略作激励!”
刘进听着,虽然心里面有些犹豫,对于商贾,他是本能的有些反感和抗拒。
但想了想,还是点头笑道:“孤一定前去……只是,侍中打算做什么?”
“臣想在新丰建一个工业园区……”张越笑着拜道:“就以少府作坊为核心,打造一个产业链,使参与者,人人得利,国家更得税收之利……”
“嗯……”刘进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工业园区,什么又叫产业链。
张越也知道,这个事情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于是道:“殿下,若此事成功,则未来新丰田税和口赋的收入,甚至只会占到每岁收入的三成!”
工商业当然是暴利!
若计划的好,运作得当,哪怕只是上马一个简单的密集产业。
瞬间就能爆发出无穷威力。
若是以前,张越可能不敢搞。
毕竟,桑弘羊玩盐铁官营,就已经被喷了个半身不遂了。
但打着‘建小康’的旗号,却是可以搞了。
因为,在公羊学派的理解之中,欲建小康、兴太平,开创新世界。
维新变法必不可少,改易制度,更是一定要做!
王莽的新王朝为了迎合这个观点,甚至将整个世界都改了一遍。
与之相比,在新丰建设一个封闭的手工业产业园,就算不得什么了。
若其中的产品是有利于农业的,那就更不是问题了。
张越现在就是打算打一个这样的擦边球。
作为公务员,他最擅长的也是打擦边球了。
行走在边缘之中,在钢丝上跳舞。
只要能一直走下去,并且获得成功,那么,新丰的一切就将变成标配,变成标杆。
很快就能在思想上撕开一个口子。
更重要的是,还是掌握住资源。
刘进一听,可以将田税和口赋在新丰财政收入中降到三成,立刻就来了兴趣。
这位长孙殿下,如今的政治立场,已经差不多偏到了孟子和荀子的主张上去了。
他不再相信,可以靠道德就把事情做好,让人民生活变好。
相反他已经认识到了,想要天下人的生活变好,一定要有钱。
没有钱,哪怕是孔子,也要困于陈蔡之间,饿的前胸贴后背,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
而只要有钱……
那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所以一听张越的话,他就立刻同意了:“孤届时一定抽时间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