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还有飞机。
娘子关战役正式开战的第一天上午,不光是对于位于战场上的士兵来说,是煎熬。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娘子关太行山区的山民们来说,那恐怕也是一辈子都无法抹除的记忆。
除了远山不断传来的几乎没有停歇过的隆隆炮声,天空中,不断有六架为一批次尾翼上涂装着醒目“太阳”旗的日寇轰炸机嗡嗡轰鸣着从头顶上飞过,从雪花山到娘子关再到旧关,日军三处攻击点上的所有中国防线,一个上午,被数量高达36架的轰炸机进行轰炸。
不少日机在返程的途中,还对视野所及中的山村进行了机枪扫射。那是他们对两天前他们损失了五架战机的报复。
不过这一次山民们学聪明了很多,一看到日机从头顶上飞过,就拖家带口连家畜一起都藏到树林里。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再没见到一架日机,才从山林里返回家园。
炸弹都被日机丢到了中国守军的阵地上,太行山的房子大多用石头建成,机枪造成的损失其实有限。不过,日机这种暴虐的行为无疑使山民们对他们更加痛恨,这也为日后太行山地区民众反抗日趋强烈,袭击日军更是犹如喝白开水一样频繁埋下了伏笔。
拖着因受惊吓而早产的母羊,抱着刚睁眼的小羊羔带着母亲和妹妹躲进山里的木墩儿虽然才不过8岁,但却瞪着天空中耀武扬威飞过的日机许下一个心愿,等妹妹稍微长大一点儿,他也长大一点儿,他就要去找山鹰大叔报名参军打鬼子。
而且,他还要当空军,他要将这些在空中不能踩他们陷阱的小鬼子给打下来。
此时瞪着日机满眼怒火许下宏愿的山里娃当然不知道,十三年后真的成为共和国雄鹰的他,虽然没捞着打日寇小鬼子的机会,但他还是打了鬼子,不过是洋鬼子。
谁又能想到,共和国第一代王牌飞行员,此刻,只是一个抱着小羊羔期待母羊下奶还流着鼻涕糊糊的小小山里娃呢?
人,总是得有梦想的。或许哪天,就实现了呢?
这个下午,对于雪花山战场第十七师师长赵寿山来说,他的梦想就是打通交通线,将援兵派上雪花山防线的一个山头,他第17师102团位于山头主阵地的一个步兵连已经被日寇分割包围,时间长达20小时之久了。
电话线已经彻底被炸断,指挥部根本不知道山顶上那个步兵连的伤亡情况怎么样了。更糟糕的是,从昨天开始,日军动用了高达十二门山炮和十二门野炮对雪花山上防线各处狂轰乱炸,然后以步兵中队级的小股部队利用防线空隙处趁机进行迂回包抄,虽然雪花山防线上的102团组织了数次拼死反扑击退了数股日寇,但有一股人数高达200余人的日寇却占据了一处要地,正是位于该部阵地的唯一通道,其余地方几乎都是近90度的垂直悬崖,给该部送补给的部队根本上不去。
如此惨烈的战斗,如果没有补给,将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呆在两公里外的赵寿山如坐针毡,只能拿着望远镜看着远处依然有些模糊的山头发呆。
这20个小时,102团团长张世俊已经组织了最少五次敢死队进攻,但因为日寇炮火实在是太猛烈,而那处阵地亦是易守难攻,五个敢死队均损失惨重却依旧无法将阵地拿下。
第17师的十二门山炮不是没有努力过,十分钟急速炮击,以每分二十发的射速足足向日寇占据的阵地倾泻了超过400发炮弹,虽然日寇死伤惨重,但日寇的援兵抵达的很快不说,同时,日寇的炮火报复来得更猛烈,两个炮兵大队24门炮同时向山炮营发动报复炮击。
虽然炮兵营很英勇,拿着仅有对手一半的炮和对手对射,但在这种看不到对手的面只能感受炮火温度的火炮对射中,勇气或许能起作用,但决定不了战局的胜负。
射十炮过去的同时,是敌人二十发炮弹轰过来。娘子关地区极为罕见的炮战足足进行了两个小时,中间还有日机参战,刘浪支援过来的两处防空平射两用高射炮阵地也悍然参战。
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第17师炮兵营损失过半,一处防空阵地被炸为废墟,两架日机被击落,日寇炮兵损失不详而告终。
第十七师的炮兵营几乎被打残,损失惨重,但战略目的依旧没有实现。那处关键阵地依旧被日寇牢牢占据着。位于山顶之遥的那个主力步兵连依旧与世隔绝,不管是补给之路还是退路,被彻底切断。
最关键的是,除了100多位兄弟的命,那处被命名为1号阵地的阵地太重要了,如果被攻陷,日军将步兵炮架到山顶上,雪花山其余所有阵地尽在其射程之中,而且居高临下,避无可避。
失去了1号阵地,整个雪花山防守战,就可以宣告失败,全军必须退往第二道防线,也是和刘浪等人商量的最后一道防线——乏驴岭。
可是,这才是第二天,而他赵寿山承诺刘浪的,是坚守最少五天,大量杀伤日寇的同时,将敌40旅团牢牢挡在娘子关右翼之前。
他知道,他已经不能苛求刘浪更多了。他第17师在前线,面对的是日寇步兵第40旅团的一个联队,而刘浪独立团和772团,也是一个联队,他们面对的还有105榴弹炮这样的重炮。他们,同样要挡到最后决战的时刻。
刘浪送来的冲锋枪,他已经全部发往前线,支援过来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排,已经战殁近一个排,送来的一千具防毒面具,已经全部在前线,没有他送来的1000发山炮炮弹,炮兵营甚至没能力和日寇炮兵进行一次拼刺刀式的炮战,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告诉赵世俊,用旗语通知张登弟的第五连,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扛到明天天亮。”赵寿山抿了抿半天没喝水有些干涸的嘴唇,头也没回,给指挥部里同样半响无言的第51旅旅长耿景惠下令道。“还有,就说是我赵寿山说的,告诉张连长,战后,五连将是第17师重建第一连。第17师只要还在,第五连永远在。”
“是,师座。”耿景惠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恸。
他知道,他麾下的这个精锐步兵连完了。但,师部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为了他们,炮兵营战死133人,独立团支援过来的防空排战死34人,102团战死143人,光是牺牲,已经是他们人数的两倍。
“告诉102团张世俊,只要五连阵地上的枪声还在继续,他102团就不能撤退,老子17师的兄弟们在雪花山流干了血,他狗日的小鬼子也别想落到好。”赵寿山脸上的那一抹悲戚被无边的冷酷所淹没,鼓着腮帮子继续说道。
远方重新响起的隆隆炮声证明着日寇又开始新一轮的进攻了,赵寿山业已被打出真火,甚至忘记了什么坚守五天。若不是还有乏驴岭,他第17师就要在雪花山和阵地共存亡。
雪花山1号阵地上。
一个脸上脏兮兮身上的军服早已被灰尘和鲜血沾染得分辨不出颜色的士兵碰碰躺在他身边闭着眼抱着一杆冲锋枪的中尉军官:“嘿,连长,你笑啥捏!梦里娶媳妇儿了?”
“鬼子又上来了?”抱着冲锋枪假寐的中尉军官一个激灵醒来。
“不是,不是,我是看着连长你在乐,不知道你乐啥,想问问。”士兵嘿嘿笑道。
“你个瓜怂,老子刚做梦梦到回答家,家门前那条河里的水,好甜那!老子正喝的高兴,就被你个瓜怂给弄醒了。”刚翻身而起的中尉有些悻悻然的回手就给了嘿嘿乐着的士兵一个脑瓜崩。
“回家啊!连长,你看额们还能回得去家嘛!”士兵哭丧着脸问道,连挨了一记脑瓜崩的事儿都忘了。
“西瓜啊!回家恐怕是回不去球了。你看看山下围了多少小鬼子了,团部,师部为了救我们,一直舍不得用的山炮都拿出来了,也不知道打了多少炮弹,狗日的小鬼子铁了心的不走,长官们也没得办法了。”中尉摇头叹道。
“那算是完球了,额大在额走之前刚给额说了一门媳妇儿,还没过门额就走了,可怜额还不知道睡女人是啥滋味儿呢!”士兵脸色更糟,带着哭音不甘心地说道。
“西瓜你个狗日的,老子妹妹都还没过门,你都想睡了,看老子不打死你。”另外一边不远处躺着的一名身形瘦小的士兵气得暴跳如雷,从战壕那一头爬过来就要开干。
“舅子,舅子,额只是那么一说,心里想想都不行啊!”士兵忙解释道。“哎,再打,再打额可就翻脸了。”
“都给老子消停点儿。狗日的,一天都没喝水了,还这么有劲。”中尉没好气地一人一脚把这二位踹开。
“是啊!狗日的这老天咋就不下点儿雨呢?让老子死前好歹也好歹喝口水啊!”士兵抬头看看天,忍不住又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
士兵此时的愿望已经不是活着,而只是好喝口水而已。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随着补给供应断供,水,也已经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