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刘浪住宿处走出。
但这一次,他罕见的换上了常礼服,那种只有在新年和竭见最高长官以及参加海陆空军官婚礼才穿的校官常礼服。
头戴大盖帽,上着笔挺的毛呢军装,下着步裤配马靴,少见的英挺帅气。
经过战争的磨砺,穿上合身军服的刘团座现在已经说不上有多胖,与其说他胖倒不如说他壮更合适,尤其是当他一脸肃穆金戈之气扑面而来之时,和他先前满脸温和犹如富家翁一样更是判若两人。
从柳雪原第一眼看见他,就眼前一亮,眼里多是柔色就可以知道,刘团座这身打扮,绝对妥妥的。
相比于英气勃勃的刘上校,美女记者一身的打扮却显得不如多了。没有任何妆容,素面朝天,也没佩戴什么首饰,没有穿自打进入晋东战场就穿着的灰蓝色**秋冬军服,而是换成了当下妇女们极为流行的棉制旗袍。但是,这件旗袍显然也是她刻意挑选过的,并没有太过修身将她的身材显现出来,相反还有些宽大,显得有些臃肿,并不是太合身的那种。颜色也为单调的淡青色。
猛的一眼望去,这身打扮却是将美女记者泯然于众人矣,实在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但,真正的美丽却不是衣着所能掩盖的,等你再看,衣着普通的柳雪原相对于她盛装出行时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儿。盛装之时犹如玫瑰,火辣艳丽不可方物,但青衣素容,却如同荷塘之青莲,两者谁更美,却要懂“花”之人的心境了。
至少从刘浪满意点头的表现来看,柳雪原这副打扮让他很满意。
不是他心境够高,更喜欢素雅如青莲,而是,他们两个打扮成这样,并不是出去约会的。
他们是要去参加送灵仪式,送战友回家。
拒绝了武汉行营主任何主任派送的专车,两人分别坐上黄包车,直奔汉口那条名叫三元路附近的一条小街。
哪里,有人在等着他们。
是的,当刘浪和柳雪原赶到的时候,一群同样身着中国空军礼服整整齐齐列队的军人,就在那条小街的入口等着他们。
领头的,是双手捧着胸前挂着白布包着小匣子肃然而立的周大鹏。
胳膊上都没有戴孝布,身为军人,最隆重的军礼服,就是对其最高的致敬!
虽然不知道这帮于清晨的秋风中齐整而立一看就是空军飞行员们站在这儿干什么,但周围围观的民众们却无人敢于大声喧哗,都只是远远的看着,虽然他们很想知道,这帮飞行员们来这里站队的目的。
看着远远大踏步走来的刘浪,以周大鹏为首,肃然立正。
勿需寒暄,军人间的礼节简洁而庄重。
“向右转!齐步走!”刘浪站于队列之前,没有多说话,低沉的吼着军令。
虽然航空义勇军的飞行员组成主要是华侨,但队列队形却是按照刘浪提供的方法训练的,刘浪下令起来自然不担心他们听不懂。
“唰!”十五名飞行员在他的带领下,齐刷刷地右转,和位于队列之外的刘浪步伐保持一致,向小街中走去。
他们,是来送陈不平回家的。小街深处的那个简陋的小院,就是他从镇江流亡到武汉的父母和妹妹租住的家。这是周大鹏已经请求武汉方面早已确定好了的,绝不会有错。
民众们远远的跟随着士兵们肃然前行的队伍进入小街,他们仿佛已经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
尤其是在紧闭院门的小院门口时,刘浪一挥手,士兵们集体肃然而立,刘浪从走在最后的柳雪原手中接过一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中华民**旗,迎风一展,军旗猎猎展开,然后被年轻的上校轻轻覆盖于腮帮子一直紧咬的空军上尉手捧着的白布匣子之上。
刘浪从怀中取出一枚五等宝鼎勋章轻轻置于军旗之上,那是中尉军官所能获得的宝鼎勋章最顶级级别了。因为要对参战空军部队番号保密,就连授勋,也没有空开,全部由王世和带着,准备在汉口机场停机坪上对参与护航的“航空义勇军”所有飞行员进行授勋。
刘浪在专机上就已经向王世和提出要来参加陈不平的送灵仪式,做为代表晋东参战陆军代表,刘浪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m。在听说陈不平的事迹之后,王世和亦是大受感动,本来欲亲自出席,只是思及来武汉亦要和武汉各界政要接触,今日清晨还要去看望刘湘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得委托刘浪代为出席,并将勋章委托刘浪送达。
不过,王世和终是承诺,陈不平做为晋东空战大捷的牺牲空中勇士,国府一定会大为褒奖,郝梦龄、刘家麒两位将军的灵柩运回武汉举行国葬,陈不平也可以做为空军的代表一起国葬,也是对参加淞沪抗战牺牲所有空军飞行员的褒奖。
周大鹏和剩余的十四名飞行员也拒绝了在机场授勋,他们要求将授勋仪式,放在陈不平家里,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授勋,他们都要和自己的战友和兄弟在一起。
整条小街,围观的民众超过上千人,却鸦雀无声,就那样静静看着十六名军人犹如十六根青松站在小院门口。
小院有些破败的木门“嘎吱”被打开,一个提着菜篮扎着两条大辫子年方二八脸上还带着几分娇憨之气的少女从门后走了出来,突然看见一队军人在门前列队,吓了一大跳。
猛然后退两步,退回门里去,半响才探出头有些忐忑的问道:“你们,找谁?”
“我们找,陈子祥魏静诚二位伯父母,还请小妹代为转告一声,第23集团军DúLì团团长刘浪率中国空军一部前来拜访。”刘浪上前一步道。
“刘浪团长?空军?”少女先是脸上一喜,凝目向刘浪身后望去,一排她熟悉的空军制服整整齐齐站在穿着礼服的陆军上校身后,脸上露出诧异,“你们,是我怀明哥哥的战友吗?我怀明哥哥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面对娇憨少女的一连串发问。
包括刘浪在内,所有军人一片沉默。
紧跟于后方多少已经有些明白的民众,更是一片沉默。就连不少男人,都忍不住低下了头。他们不想,那名可爱的少女马上就要受伤,虽然那是不可避免的。
刘浪知道,这一定就是陈怀民那个因悲伤哥哥牺牲将自己原名陈天乐改名为陈难的小妹了。
可是,面对她的提问,就算睿智如刘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能说,你哥哥,已经回来了,不过,只能在那个小匣子里由我们带回来了吗?
无论前世今生,刘浪和所有爱国之军人一样,并不害怕死亡。但,他们亦有胆怯,最大的懦弱,就是在这个时候。
当开启家门一脸娇憨的小妹问起:我家哥哥,何时能返?
何时能返?
如何答?无法答。
可是,终归要面对。
面对一片沉默,少女仿佛有了不好的预感,脸色一白还未说话。门内又走出一个女子,人还至,有些柔柔的声音却是先传了出来,“天乐你怎么还在等我,我不说收拾完碗筷就来寻你?再不去早点儿,菜价就要涨了。”
梳着刘海穿着淡蓝色夹袄和青色长裙年约双十年华的女子走出门,首先入目的一排军人显然让她也是一愕,继而侧首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女,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本就显得有些憔悴的脸色更是苍白,眼光中带着让人不忍的祈求,嗓音中带着些许颤抖,问道:“敢问,上校先生何以造访陈宅,你们可识陈天和或是陈怀明?”
陈家有两子从军,分别为兄长陈天和及次子陈怀明。
“是!我等,皆陈怀明之战友!”刘浪上前一步,肃然行礼。“我等此次前来,特为送战友回家!”
“送怀明回家……”双十女子脸色更是苍白,双目不由自主望向目中蕴含泪光,腮帮子微微颤抖周大鹏手中所捧覆盖着军旗之物,目光猛然变得呆滞。
片响……
“怀明哥啊!”女子犹如泣血杜鹃,猛然一声哀嚎!仰天而倒。
“嫂嫂!”少女也是一脸悲切,刚想扶住,一直站于门口的刘浪速度比她要快的多,一个大步上前,将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女子扶住。
不用说,这位,肯定就是史书中所记的陈怀明于浙江大学认识的未婚妻了。那名外表文弱的女子,在追随未婚夫来武汉后,听闻未婚夫战死之讯,当场昏厥。
心中微叹,将怀中之女子交由走上前的柳雪原照拂,刘浪率领着周大鹏十五人进入小院。
在小院大门紧紧关上后,默默靠近的民众听到小院中已经传来哭声,到此刻,他们终于能确定,这个不起眼的小院中,竟然居住着烈士之父母。
当陈不平裹着国旗放着勋章的灵柩由刘浪亲手交予陈家之父一直颤抖的手上之时,小院之中,大放悲声。
陈不平年龄并不大不过花甲之年的母亲却早已是满鬓斑白,想来也是,陈不平之兄亦在军中,陈家四子女,两男全在军中效力,为人母者如何不āo心?
提心吊胆如许年,这一次,却是等来了小儿子的灵柩,而且,不是还能看看最后遗容的棺木,是一口小小的骨灰匣子。
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着实有些太残酷了。
没有如同一旁的两名女儿一样大放悲声,陈家主妇只是轻轻将满是白发之首,靠于儿子灵匣之上,泪水浸透国旗。
“我儿,你回来了,但可知娘之心,疼死了。”
仅此一幕,饶是坚硬如刘浪,亦泪流满腮。
此刻之泪,不为军,而为母,军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