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盘里的七彩玻璃法螺,看上去颇具玄幻色彩,宇文温盯着这做工精良的玻璃制品,听着耳边那呜呜作响的法螺声,以及回荡寺内的钟声,忽然有一种即将渡劫的感觉。
此时他正做虔诚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本正经的观看法事,所以无法抬头看天,看看天上是否有九天神雷聚集,然后当头劈下。
但那不可能,今日晴空万里,加上寺内有九层佛塔,塔上有招雷的避雷针,若真有雷要劈下来,劈的也是那九层佛塔。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眼前托盘上的七彩玻璃法螺,继续强迫自己做虔诚状,看着诸位得道高僧诵经。
他当然不信佛,但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不想让朝野内外认为他有强烈的灭佛倾向,所以逢场作戏是必须的,既然身处佛寺,就该表现得虔诚些。
宇文温出巡至广陵,在广陵待了月余,看了织造工场如何将来自天竺的棉花纺织成布,看了白银交易所“摇号”的盛况,又接见了各方贤达,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秋天也到了。
他就要返回长安,在临走之前,再到佛寺转转,搞一下大场面,以便向天下百姓彰显他的礼佛之心,免得大家担心他搞灭佛。
礼佛的去处,自然是宇文温当年在扬州总管任上时建的这座佛寺。
他还亲自为这座佛寺取了个名字道明寺。
“道明”,是“大道昌明”的意思。
当然还另一个意思,那就只有宇文温自己知道了。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宇文温此时正经历漫长的法事,看着宝相庄严的高僧们诵经,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眼睛看着自己赠送的七彩玻璃法螺,心思却飞到了万里之外。
不知罗马城里的教皇或君士坦丁堡城里的大牧首,摆谱的场面有多大?
自从收到了波斯王后、罗马公主玛利娅的密信,宇文温对极西之地罗马国的兴趣大增,虽然以当前的科技实力,他不可能对万里之外的罗马和波斯施加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脑海里幻想一下,总是可以的。
宗教问题,是各国最高统治者无法避不开的,宇文温的选择是扮猪吃老虎,慢慢“改良”佛教和道教,至于万里之外的宗教,他就只能当旁观者。
为了开展对西洋的贸易,宇文温突击准备了一些礼物,让即将前往波斯、罗马的使团带上,而这两个国家的宗教氛围浓厚,所以礼物之中,宗教类型的物品不少。
其中就包括紫色的玻璃十字架。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宇文温只打算和波斯、罗马做买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因为这不现实。
他在有生之年,只需要致力于让中原变强就行了。
要想增强国力,就得大刀阔斧推动变革,这样一来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钱粮,只要钱粮充裕,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发展海贸,积累足够的资金。
连接东西方的海上丝绸之路早已有之,所以现在要做的只是加以利用即可。
靠着海贸所得利润来填补朝廷的巨大开支,足以在大兴土木的情况下,保证国家的稳定,“历史证明”这样做可行,不是宇文温自欺欺人。
“历史上”,同样是对外大举用兵,同样是修大运河,同样大兴土木,隋炀帝杨广和明成祖朱棣的成就和结局,可是天差地别。
问题出在哪里?
首先隋朝时的国力和明朝时的国力有不同,明代的生产力和国力比隋代要高很多。
其次就是海贸。
宇文温觉得明成祖没有落得隋炀帝下场的原因至少有一半在于海贸,因为明成祖有郑和下西洋,海贸带来的暴利,让明成祖时期的财政没有崩盘,可以用钱去解决许多问题。
即便到了明末,海商郑芝龙靠着几条破船经营中日贸易都能发家致富,让儿子郑成功有本钱收复台湾和满清对抗,由此可见海贸的暴利到底有多高。
在这个时代,没有美洲白银,没有烟草等高价值经济作物,但海贸依旧有巨大的利润,别的不说,南洋香料就是最畅销的商品,所以宇文温觉着自家后院就有座金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挖掘。
想着想着,宇文温有些走神,尉迟炽繁见着夫君情况不对,趁着别人不注意,赶紧用手肘碰了碰对方。
回过神的宇文温端正坐姿,继续做虔诚状听高僧诵经,不一会他发现情况不对,因为身边少了个人。
宇文温做了个手势,一名宦官近前听候吩咐。
“贵妃呢?”
“回陛下,贵妃更衣去了。”
宇文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虽然面上没有什么别样表情,心中却嘀咕起来
姊弟情深也得有个度,这是最后一次了!
道明寺一隅,智缘转过一处拐角,随后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前方一人,那人正是他的姊姊。
曾经的大周太子妃、天元皇后、太后,如今的贵妃,杨丽华。
自那年在黄州西阳一见,姊弟俩相隔十余年再次重逢,俗家名字为杨广的智缘,见着容貌依旧的姊姊,原本明镜止水的心,有了些许波澜。
也只是些许波澜罢了。
“法师可好?”杨丽华看着弟弟,强做镇静的问道,智缘点点头,还礼“贫道一切安好,施主请放心。”
“好好我也很好,你也放心”杨丽华嚅嚅着,见着弟弟虽然消瘦,腰却挺得很直,精神也很好,她悬着的心放下了。
今日,她得宇文温允许,特地来与弟弟相见,她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宇文温不快,但不来不行,因为弟弟就要远渡重洋,到天竺求取真经去了。
这一去,也许姊弟今生今世再不得见面,杨丽华心中放不下,所以哀求宇文温,求得一次机会,和弟弟说说话。
弟弟已经是出家人,心意已决,而且必须“心意已决”,所以杨丽华不想提起弟弟的两个孩子,只想让对方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牵挂着他。
姊弟俩的三叔杨瓒,如今和家人好好的在叶城定居,但杨瓒不知道杨广还活着,甚至都不知道贵妃的真实身份,所以这世上能够牵挂着杨广的人,就只有杨丽华。
时间紧迫,杨丽华长话短说“此去天竺,路途艰险,一路上,你要保重”
智缘点点头“嗯,贫道明白。”
杨丽华又嘱咐“到了异国他乡,千万注意饮食,多和同伴往来,不要独来独往,免得有个头痛脑热都没人照应。”
“嗯。”
“还有,还有”杨丽华有些哽咽,忍着泪水将自己亲手缝的僧衣以及一枚护身符交到弟弟手中“这是我在佛前求的护身符,你要带在身边”
“贫道谢谢过施主”
智缘小心收好僧衣和护身符,看着姊姊,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已经是出家人,尘世间的事情,再与他无关。
他的师父智顗已于三年前去世,自己心中关于佛法的诸多疑问再无人可以解答,这几年来智缘周游各地,和众多高僧谈论佛法,依旧觉得多有不足,所以想到天竺那烂陀寺寻找答案。
不久前,广陵传出一个消息,身处广陵的波斯使团即将回国,而皇朝使团同行,走的是海路。
船队半路会经过天竺地区,于是许多僧人闻讯赶来广陵,请求搭顺风船,前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研习佛法,刚好在淮南的智缘便是其中之一。
他要到那烂陀寺去,向那里的高僧寻求帮助,解答心中疑惑,还要研习佛经,将真经带回中原,让大道昌明。
如今身在寓意“大道昌明”的道明寺,智缘向姊姊行礼告辞,然后转身离去,再也没回头。
当年的晋王杨广已经死了,现在,世间只有智缘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