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郊外,漳水畔,一片规模庞大的建筑群众,一根根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蒸汽抽水机将河水源源不断抽上高台蓄水池,池水从出口流出,经由水槽落下,推动水轮旋转。
大量旋转的水轮,带动着一排排水力纺织机,将大量丝麻纺织成布匹和绸缎。
这是河北道织造司在邺城的纺织厂,拥有纺机、织机近千百台,纺织女工们分三班轮流操作纺织机,是为“三班倒”,而只要丝、麻充足,纺织厂的轰鸣声就不会停。
今日,厂内虽然依旧喧嚣如故,但声音却有些不同,原本繁忙的一排排纺织机,如今没有多少人在操作。
厂内的纺织女工,大部分都集中在院子里,按照监工的要求排成队伍,没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横排成行、竖排成列,纺织女工排出的队伍整整齐齐,甚至比许多军队的队伍还要整齐,形成蓝色的“军阵”。
这些女工高矮胖瘦不一,但服装和打扮却都一致。
身着蓝色的“工作服”,上衣下裤,窄袖窄裤,外罩白色围裙,手戴袖套,头戴工作帽,将头发都收在帽子里,脚穿白袜、布鞋,没有长发飘飘,没有曳地长裙。
队伍中间分开一条通道,通道两侧站着威风凛凛的士兵,队伍前方摆着几台机器,旁边聚集着许多妇女。
这些妇女的岁数各有不同,有老妪也有妙龄女子,打扮和纺织女工一样,气质却完全不一样,观其样貌,明显养尊处优,甚至有些富态。
许多妇女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应该佩戴着香囊,她们对身上所穿“工作服”有些不适应,举手投足之间有些不自然。
外围,聚集着一些官员,他们看向这些女工打扮妇人们的目光,和看向纺织女工的目光明显不一样,少了倨傲,许多了一丝敬畏。
当然要敬畏,这都是外命妇,虽然不是官,其夫君、子孙却是官,还不是小官,多有爵位,要是惹得这些外命妇不快,可是要倒霉的。
礼官高喊“肃静”,全场除了机器的轰鸣声,没人再说话,大家的目光,随后聚集在缓缓走来的数人身上。
一身纺织工打扮的皇后尉迟炽繁,以及同样打扮的妃嫔们,提着篮子向那几台机器走去,远远看去就像几个纺织女工即将“上班”。
见着皇后近前,外命妇和官员们赶紧行礼,一场隆重的“劝织”典礼随后开始。
走完一套流程后,尉迟炽繁操作着针织机织袜子,杨丽华、萧九娘等人在一旁帮忙,协助皇后操作机器。
针织机操作起来很复杂,不是装样子动一下就能让其顺利运转,而这对于尉迟炽繁来说,不是问题,因为她也算是合格的纺织工。
在长安,尉迟炽繁就于雍州纺织厂里当众操作过纺机、织机、针织机,借以劝勉天下妇女辛勤纺织,将葛、麻、丝纺织成布帛、丝绸、针织品。
这就是所谓“劝织”,和每年春天的“亲蚕”礼一样,是皇后必须履行的义务。
若是以往,“劝织”时,身为皇后的尉迟炽繁应该在外命妇面前操作手摇纺车纺线(意思意思即可),但因为有了水力纺织机,再摇纺车就显得“落伍”了。
所以,皇后到水力纺织厂里进行“劝织”,才符合“时代潮流”,不过水力纺织机器的操作要比手摇纺车麻烦,即便只是装装样子,若不懂基本的操作,连装都装不下去。
尉迟炽繁这三年来很认真的学习如何操作纺织机、针织机,因为她想要更好的履行皇后的义务,所以虽然不需要靠着纺织养家糊口,操作起机器来却宛若正式入职的纺织工。
现在她操作着针织机,动作十分熟练,一旁帮忙的杨丽华、萧九娘等人的动作也同样老练,这让一旁那些女工装扮的外命妇们见了十分惊讶。
她们没想到皇后和妃嫔们不仅仅是装装样子,竟然真的能够操作机器,惊叹之余,有些人不由得心中鄙夷。
以皇后之尊,竟然对贱业如此熟悉,莫非是因为知道日后必然失宠,所以要留一条后路?
皇后尉迟氏,是尉迟家的女子,而尉迟家上上下下都是逆臣贼子,尉迟氏的皇后之位,看来不会太稳,如今皇后貌若天仙,天子恩宠犹在,待得日后年老色衰,宠爱自然就没有了。
皇后有倾国倾城之貌,让许多女子见了相形见绌,有些人就指着皇后日后失宠,跌落尘埃,她们就能看笑话。
但想归想,她们却不敢在面上有所表现,皇后如今正得宠,没人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她们静静地看着皇后和妃嫔们忙碌,看对方身体力行以此劝民间妇人们纺织。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地方官,都要在辖境内劝课农桑,以便百姓丰衣足食,增加官府的赋税收入。
皇帝和皇后亦是如此,每年春天,皇帝都要“劝耕”,在御田里象征性耕田、锄地;皇后则要亲蚕,劝织,这就是男耕女织。
一对夫妇,男子耕田、种田获得粮食,女子种桑养蚕、或者种植葛麻,然后纺线织布,裁缝成衣服,这就是丰衣足食。
如今皇帝和皇后驻跸邺城,因为是夏末,于是皇帝拿着镰刀下地割些庄稼以示“劝收”,而皇后便到纺织厂来操作机器以示“劝织”。
不一会,尉迟炽繁成功织出一对袜子,欢呼声随后响起,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直冲云霄。
。。。。。。
“那对袜子不错,明日我就穿,多谢三娘的心意了。”
“二郎别,别这样,这样多不好,众目睽睽的”
“怕什么,老夫老妻的,谁敢聒噪!”
“还是,还是放妾下来”
“不行!你是我的女人,我爱背就背!”
漳水畔,一片水田之中,一身农夫打扮的宇文温,背着一身纺织工打扮的尉迟炽繁,挽着裤腿、光着脚行走在泥泞之中。
宛若务农归来的丈夫,背着刚“下班”的妻子走过农田回家。
随行人员在一旁看着,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见着陛下背着皇后走在田里,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
宇文温可不管那么多,难得出来透透气,他要给爱妻不一样的感觉。
尉迟炽繁趴在宇文温背上,从一开始的挣扎,变得温顺起来,她紧紧攀着宇文温的肩膀,只觉幸福非常。
“说啊,男耕女织,其实也不错呢,就是辛苦些,早出晚归的,一年忙到头,只是得个温饱”
“嗯”
“哎,待得我们都老了,得找块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要有田园风光,至于那些烦恼的事情,就让棘郎他们操心去吧。”
“嗯”
宇文温边走边说,背着爱妻,看着前方,看着这一幕幕田园风光。
田园风光十分迷人,但他需要的是另一个风景。
一根根冒烟的烟囱,一座座轰鸣的厂房,田野之上,是疾驰在铁路上的蒸汽火车,大海里,是乘风破浪的蒸汽船。
这一幕幕,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看到,但有一件事,宇文温却有信心看到。
田园牧歌式的庄园制经济,必然要在他的进攻之中土崩瓦解,建立在这一经济基础上的门阀政治,会慢慢步入消亡。
回首望去,看着漳水畔按规模宏大的水力纺织厂,宇文温轻轻笑起来。
河南道织造司,已经在河南站稳了脚跟,经过数年的发展,集聚了足够的力量。
在大规模的布匹倾销之下,河南各地的手工纺织业纷纷破产,千年以来的男耕女织,出现了裂痕,妇女们不再自己纺织,而是出售丝、麻,然后买布。
越来越多的妇女到纺织厂做工,成为新型纺织业的雇佣工人。
无数没有地可种的农民,到新兴的工商业城市“打工”,庄园主对百姓的人身束缚,开始变得乏力。
在廉价水力纺织布的冲击下,各地豪强大户那田园牧歌般的庄园经济,已经开始摇晃了。
但和还不够。
力度还不够。
等汉沔大开发初步完成,我要倾销大米,先从河南开始,把你们这帮世家门阀的根都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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