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公廨,如今的陈国行宫,太子陈深正在探望父亲、天子陈叔宝,不时与一旁的皇后沈婺华交谈,陈叔宝自那日昏迷之后,到现在都没能坐起来。
不过令人欣慰的时,陈叔宝有了意识,虽然说不出话,无法动弹,眼睛却睁开了,能够听得懂旁人的询问,根据不同的问题,用眨眼睛的方式来做出选择。
而对于守候身边的沈婺华,陈叔宝没有排斥。
从出事那天起,沈婺华一直守在陈叔宝身边,当然,具体照顾天子是由宫女、宦官来进行,不需要沈婺华为天子端屎端尿。
年轻的太子陈深,非皇后沈婺华所出,其生母张丽华已故,被追封为皇后,但沈婺华的皇后之位是实打实的,所以对于庶出的陈深来说,嫡母沈婺华,才是他的母亲。
张丽华在世时,为天子最宠爱的女人,对沈婺华构成了严重威胁,但陈深自从成为太子之后,对于嫡母、皇后沈婺华是很尊敬的。
虽然陈深不如废太子陈胤那样,与沈婺华母子情深,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子女对母亲该如何,陈深就对沈婺华如何。
所以如今两人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情同真正母子,但也不是许多人以为的那样,形容路人。
因为张丽华最得陈叔宝宠爱的缘故,陈深在诸皇子之中,也最受陈叔宝喜爱,但陈深却未因此骄横、肆意妄为。
陈深不但聪明,而且品行端正,仪容庄严肃穆,有皇族的高贵风范,并且和父亲不同,从不沉迷酒色,沈婺华与其相处了一段时间,至少不反感对方。
所以,两人交谈时所说不是虚伪的场面话,不知不觉之中,谈了差不多将近半个时辰,而陈叔宝则默默听着。
见着时间差不多,陈深告退,离开天子寝殿之后,他脸上原本洋溢的笑容渐渐收敛,随之而来的是愁眉不展。
陈深虽然年纪小,但年少老成,虽然长在深宫,这却不代表他不谙世事,父亲忽然瘫痪,周国不宣而战,祖母主持大局,似乎事情已经有所好转,可陈深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攻入建康的周军,如今依旧占着台城,这让朝廷的威严扫地,让将士们的士气遭受严重打击。
虽然淮北、长江上游周军尚未有动作,但对方迟早会倾巢而出,届时国力疲敝的陈国,要如何抵挡这些虎狼之师?
他们如今在广陵虽然安全,但若不能早日收复建康,一旦淮北周军大举南侵,很快就能打到广陵城下,届时没了长江天险的保护,广陵城能守多久?
所以,必须尽快把占据台城的周军赶走,还都建康,借助长江来抵挡周国的进攻。
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暂时稳住阵脚,但淮南地区要如何抵御周国的进攻,同样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更别说上游冲来的周国水师,一旦突破拦截,就可以直达建康城外。
想到这里,陈深哪里还能处之泰然,江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呼唤声将陈深从苦恼中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却是宦官李善度在面前,正觉得莫明其妙,忽然想起是他自己派人叫李善度过来的。
自从李善度得张丽华托梦“指点迷津”,诛杀试图引狼入室的奸佞孔范,建言太后暂避石头戍躲过一劫,陈深对李善度的信任骤增,他急切想通过李善度和母亲的魂魄联系上。
他思念母亲,希望再见到母亲,然而自那日后,李善度就再也未得张丽华托梦。
陈深不死心,每日都要问一下李善度,虽然每日得到的回答都让他失望,但陈深依旧很执着。
现在,李善度的回答依旧是“没有”,陈深有些失落,也许母亲为了救他,已经竭尽所能,耗尽“法力”,所以现在无法再为他指点迷津。
想着想着,陈深不由得握紧拳头,他好恨,好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他能像周国的那个豳王一样,能征善战,屡屡将国家从濒临灭亡的边缘救回来,眼下的困境,他就能力挽狂澜。
豳王的经历,他听人大概说过,对方曾经面临的危局,同样惊险万分,但面对重重困难,豳王迎难而上,一次又一次逢凶化吉,如果他能和对方一样...
凭一己之力连败敌军,用不断的胜利,将敌人拒之于边境,至少保得江南安康...
但这是不可能的。
看着西斜的太阳,陈深只觉心情沉重,他贵为太子,不要说保住江山,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
在这江北广陵行宫里,他除了祈求佛祖保佑之外,就只能寄希望于母亲的在天之灵,为他指点迷津,逢凶化吉。
行宫一隅,李善度回到下榻处,因为他屡立奇功的缘故,所以得太后、太子看重,不需要和其他宦官挤在一起住,能有自己的一间寝室。
关上门,李善度深吸一口气,走向卧榻,弯腰探手往枕头下摸去,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期盼之中张丽华的亲笔信,还是没有出现在他枕头下。
李善度坐在榻边发呆,方才太子问话时的殷切目光,让他印象深刻,但张丽华的亲笔信自那一日后就再也没有第二封神奇出现。
张丽华应该还活着,而不是魂魄托梦,所以李善度宛若即将溺水之人,拼命抓着这一根浮在水面上的稻草,希望能在变乱时局之中逢凶化吉。
他按着张丽华的请求,劝太后逃到石头戍,再逃到广陵,如今倒是躲过一劫,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张丽华再没有消息传过来。
张丽华这么安排,想来其中必有深意,李善度想不通这“深意”是什么,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呆坐良久,他起身走出房外,看着落日余晖,入了神。
。。。。。。
当落日的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时,夜幕降临,此起彼伏的丘陵地带变得昏暗,而某处树林里更是漆黑一片,举目望去,到处都是奇怪黑影,足以让胆小的人迈不动脚步。
冬夜,寒冷异常,本就不会有什么行人出现的树林,除了风吹草木发出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而就在此时,林间响起的羊叫声,显得格外诡异。
两只羊羔,被人拴在一处树下,惊恐的望着四周,发出颤抖的叫声,叫声在呼啸的北风之中显得柔弱无力,却能让人听得很清楚。
三十步外的一颗大树下,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潜伏着。
他披着块破布,布上落着些许积雪,手里拿着一把弩,箭槽上有矢,而身边还放着一张木弓,几只羽箭。
少年所处位置在树林边缘,阵阵寒风吹过,彻骨冰凉,趴在地上的少年虽然冻得不行,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拴着的两只羊羔。
天气很冷,他缺衣少食,熬不了几日,而偷郎主家的羊羔来做饵,事后必然好一顿打,所以,他是不能回去了。
可举目无亲的他,没有亲人、族人可以投靠,就这么孤身流浪,何时变成路倒也未曾可知。
饥肠辘辘的少年,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在心中向佛祖祈祷,祈祷佛祖保佑她有好运气,等到猎物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