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瓠城外一片汪洋,烈日暴晒下,水汽蒸腾,无数大小战船航行在水面上,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向如同糕点般的悬瓠城围去。
逆贼占据悬瓠,接连击败官军,天子御驾亲征,丞相领兵直扑悬瓠,誓要收复失地,将逆贼斩草除根。
而丞相爱兵如子,为了减少士兵伤亡,一开始用的是水攻之策,然而在悬瓠下游两次筑坝均以失败告终,伤亡数千人,却未能伤到悬瓠逆贼分毫。
官军又同时在悬瓠上游、下游筑坝,然后掘开上游堰坝放水冲城,还派出死士乘船攻击悬瓠城墙,结果不知悬瓠逆贼使出何种手段,竟然将死士们所乘战船一一击沉。
接二连三的失败,并未让官军气馁,决堤放水攻城之策,虽然未能冲垮悬瓠城墙,但事先筑好的长围和下游堰坝,将大水牢牢兜住,使得悬瓠城外旷野化为湖泊。
大湖的水深足以行船,而官军早已打造了大量战船,除了快船之外还有楼船,若能将楼船驶近悬瓠城墙,楼船顶层甚至比城头还要高些。
故而借着大水围城,官军将士乘坐战船出战,要同时从四个方向进攻悬瓠,以便早日攻入城中,清剿逆贼。
官军将士大多不习水性,但豫州地区河流众多,多有百姓行舟在水上讨生活,故而此次以船载兵攻城,官府征发了大量百姓充当船夫来驾船。
此时此刻,向悬瓠进发的大小战船中,棹手们挥汗如雨,伴随着激昂的鼓声,整齐划一挥动长棹,让所处船只快速向前行驶。
船分大小,速度也分快慢,船身狭长、两侧长棹数十根的快船,如同蜈蚣般在水面上快速行进,而船身庞大,上有三、四层高楼的楼船,则如同老牛般在水面上不紧不慢的前进。
楼船上各层船舱里,许多士兵扶栏而立,水上行船难免颠簸,许多人觉得有些头晕,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晕船,毕竟他们之中许多人不会游水。
但这不是畏战不出的理由,战场上军令如山,既然将军们下令出击,那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许多不会水的士兵还是有些惴惴,毕竟不会水的人见着深水心就慌,更别说从没坐过船的人,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走都走不稳。
士兵黄三便是其一,他和许多同袍一般,一手紧紧抓着栏杆,生怕自己不小心滑坠入水中,虽然船上船夫多,就算落水也会马上被人捞起来,但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官军筑坝蓄水灌城,城外水深足以没人,黄三觉得自己即便会游泳,但身上还穿着铠甲和兜鍪,掉到水里也撑不了多久,所以还不如来个痛快的,被人射死都好过淹死。
当兵就得刀头舔血,若不是家里穷得响叮当,黄三才不会来当兵,但是既然已经当了兵,那就得玩命。
命不好就死在战场上,命好的话说不得能立下战功,到时候有个一官半职,也算就此改变家境,黄三当然也有自己的梦想,所以舍得玩命。
握紧手中的强弓,伸手从箭壶里掏出一支箭,看着笔直的箭杆,黄三试图让自己的心定下来。
他是一名步弓手,和队中其他弓箭手一样,待得所乘楼船靠近悬瓠城头,就要和城上的敌军弓箭手对射,掩护步卒登城。
步卒如何登城?很简单,楼船上层有跳板,船只靠近城墙后放下长长的跳板,可以直接搭在城头,然后士兵们就可以通过跳板登城。
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就没那么轻松,守军不是木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傻呆呆看着官军战船靠近城池放跳板。
所以对方必然用上各种手段,譬如投石机,还有大弩。
“注意,注意!现在距离城池不到八百步,敌军的大弩就要射箭了,大家注意些!”
喊声此起彼伏,那是各船上的将领在督促部下小心,山南的逆贼据说有一种射程很远的大弩,射程大概在七八百步距离以上,并且威力不小。
黄三有些担心,可担心没用,战船既然要逼近悬瓠,就要承受守军的各种攻击,六七百步距离开始有大弩射箭,到了二、三百步距离就有投石机抛射石块和轰天雷。
他见识过投石机的威力,这种高大的兵器不需要人力牵动,能够轻松的将重达数十斤的巨石投掷到二百步距离以外,若砸在楼船上,船只怕是当场就要沉没。
船要是沉没,会游泳的还能漂在水面上游回去,而那些不会水的就完蛋了。
黄三不想淹死,所以他在心中祈祷自己所乘楼船不要被击中,但看看左右密密麻麻的战船,他觉得自己应当不会那么倒霉。
水面上那么多战船,真要是自己所在的船只被砸中,那就只能怪命不好了。
正走神间,楼船已经向前行驶了一段距离,黄三和同袍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就等着城中守军用大弩发射巨箭,一旦有巨箭向自己窜来,能躲就赶紧躲。
然而随着船只的继续前进,城中并未有动静,但黄三可没有掉以轻心,他认为对方是故意放近了才射箭。
正如平日戏射一般,箭靶可以摆在一百步甚至一百二十步外,但这种距离上箭矢的杀伤力很低,只有在七十五步左右,一支箭才能有效射伤一名身着裲裆铠的人。
到了五十步距离,裲裆铠已经不好使了,到了三十步距离,裲裆铠根本就挡不住箭矢,黄三以此类推,觉得城中守军怕是要等官军战船靠近到三百步距离才用大弩射箭。
这时候双方距离近,楼船船体庞大,城头大弩不容易射歪,若敌军发射燃烧的火矢,还能将楼船点着。
为了防备火攻,每艘楼船都备有大量水桶和水囊,短时间内可以灭火或者阻止火势蔓延,足以撑到船只靠近城墙,但在那之前有多少士兵会阵亡,完全看命。
黄三觉得自己命很硬,所以有信心活下来,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愈发觉得奇怪,因为己方船只已经逼近至不到四百步距离,怎么城头还没有动静?
号角声起,夹杂在大船间隙里的快船,纷纷向前突进,船上士兵奋力划棹,使得船只速度明显加快,满载轰天雷向前方城墙逼近。
他们是作为全军先锋突前,一来是吸引悬瓠守军的攻击,二来是进抵城墙下引爆轰天雷,尽可能破坏城墙。
敌军若是用投石机、大弩攻击这些快船,那么就没多少机会攻击大船。
大弩和投石机的攻击速度缓慢,第一轮进攻之后到第二轮进攻开始之前,会有一个不短的准备期,而官军楼船便可以借机冲向城墙,放下先登死士攻城。
若敌军攻击速度缓慢的楼船,那么快船可以短时间内冲到城墙下,引爆轰天雷,同样可以造成巨大麻烦,如此一快一慢相互配合,加上四面八方同时围攻城池,黄三觉得今日官军说不定能破城。
正想着如何杀敌立功,却见甲板前方骚动起来,许多人指着悬瓠城方向说着什么,黄三举目望去,凭借良好的视力发现前方水域出现了十余艘小船。
那是悬瓠逆贼放出来的小船,在水面上鬼鬼祟祟也不知道做什么,似乎是想要绕着城池转圈,但这个时候转圈能有什么用?
官军这么多战船,一拥而上都能把你们撞沉了!
那十几艘小船鬼鬼祟祟在城外转来转去,也许是见着来犯之敌气势汹汹,没多久便掉头往城墙方向驶去,黄三眼力很好,看得清楚:那些船是躲到城墙外的高垒后面去了。
这些高垒,挡住了城墙和城门,现如今就如同一座座小岛,散布在悬瓠城墙外侧,黄三估算了高垒之间的距离,觉得己方楼船怕是不好接近城墙,极有可能就是在高垒处放下跳板,让先登死士上去。
高垒上有奇怪的战棚,看样子似乎也有人据守,想来等下会爆发一场血战,而黄三对官军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有信心在与敌军弓箭手的对射中活下来。
从四面八方逼近悬瓠的战船继续前进,而冲在前面的快船已经和身后的楼船拉开了超过百步距离,离悬瓠城墙不过二百步,而距离还在快速缩短。
这些满载轰天雷的快船悍然无畏向前冲,眼见着距离已经缩短到一百多步而城头依旧没有动静,黄三觉得有些蹊跷,随后他看见快船们忽然停止不动,似乎被水中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也许是逆贼在城墙外围树了几圈木桩,挡住了快船使其无法前进,可除非树起的木桩明显高出水面,不然如何能挡得住小船?
水很深,木桩要在水面露头就得很长,只要拿钩拒顶住露出水面那一截用力推,就能很轻松将其推歪,将两根木桩向左右推歪,狭长的快船就能继续前进。
所以这些快船在那里发什么呆?
黄三有些想不明白,但更快愈发迷惑起来:己方的快船们不知何故纷纷向后移动,似乎是船上棹手在反向划船,要向来时的方向逃跑。
微风吹拂,黄三闻到些许刺鼻的气味,那气味他从未闻过,也不知是何物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而前方水面上,可以看见漂着一层黑色液体。
阳光照耀下,浑黄的水面上,这一层液体闪烁着些许五彩斑斓,如同一条长长的缎带,将悬瓠城围了起来,厚度大约有三、四十步。
官军的快船似乎正在逃离这条“缎带”所在的水面。
楼船们已经逼近这条缎带,船上大弩做好准备,即将对悬瓠城头发射火矢,而就在这时,悬瓠城头忽然亮起些许火光,似乎是有弓箭手准备射火矢。
就那么几个人射火矢有何用?
黄三看着城头上几只火矢飞出,正疑惑间,那些火矢落在水面上,竟然引燃了浮在浑黄水面上的那层液体。
原本闪烁着些许五彩斑斓的“缎带”,瞬间烧成了一条“火焰缎带”,如同一堵火墙般挡在官军船只前面,黄三没想到水竟然能烧,眼睁睁看着那些倒退离开的快船接连被点燃。
然后就是剧烈的爆炸。
那是快船所载轰天雷被点燃、引爆。
爆炸声起此彼伏,快船上的士兵即便投水逃生也摆脱不了厄运,要么消失在黑烟之中,要么在燃烧的水面上嚎叫,楼船上的官军将士见着此情此景,不由得目瞪口呆。
有见多识广的将领高声呼喊着“水面有火油”,指挥棹手反方向划船,试图让船只停下,然后以船尾做船头撤离,然而四面八方涌向悬瓠的战船不计其数,急切之间哪里能灵活应变。
楼船船身沉重,好不容易提起速度向悬瓠前进,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而那些冲在前方的快船,其中许多已经驶入火油漂浮的水面,大火一起,瞬间被点燃。
悬瓠城外围水域,无论哪个方向上,大小船只都乱成一团,纷纷想办法撤退,以免被水面上燃烧的大火波及,而就在此时,悬瓠城头响起号角声。
城中早已准备就绪的大弩和投石机,向着在水面上打转、如同固定靶的敌军战船发动攻击,火矢如蝗,巨石如雨。
。。。。。。
水在烧,战船也在烧,悬瓠四周的水面,此时已经化作火海,一座座高大的楼船,要么被巨石砸沉,要么被火油弹点燃,化作壮观的火炬,在水面上熊熊燃烧。
无数人在火海里哀嚎着,无助的投水,无助的被点燃,无助的死去,无助的化作一具具焦黑浮尸。
不久之前出发时视死如归的豪情壮志,此时已经化为乌有,无论是会水的还是不会水的,在燃烧成火海的水面上都无法幸免,而近在咫尺的悬瓠城头,守军么看着眼前情景默不作声。
敌军来袭,气势汹汹,结果还没碰到悬瓠城墙,大小战船连带着船上不计其数的士兵就葬身火海,作为守城一方,他们应该欢呼,但看着如此惨状,许多人都深受震撼。
油能浮在水面上,火油也可以,但没人想过浮在水面上的火油,烧起来竟然有如此威势,将心比心,若是自己此时攻城,而守城之敌使出如此招数,那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城上将士看得清楚,许多敌兵浮在水面上挣扎,本来不会溺毙,却被漂在水面上燃烧的火油引燃,在水面上被烧就只能潜入水中灭火,可人在水中又能憋气憋多久?
还是得把头露出水面换气,然而一冒头就会被燃烧的火油沾上,烧得够呛,如此折腾几下,不被烧死也没力气折腾了,就这么活活被折磨死。
如此惨剧发生在敌人身上,没有人高声喝彩叫好,因为这场景太渗人了,而己方之前派船倾倒在水面上的火油,闻气味可知和寻常火油不同。
这到底是什么火油?烧起来火那么旺?还那么耐烧?
唯一能做出回答的人,是西阳王宇文温,不过此时他没心情给将领们科普什么是“精制火油”,而是静静看着面前火海,不发一言。
昔年,诸葛丞相火烧藤甲兵,感叹此举杀生太过会折寿,宇文温此时倒不是在意会折寿,而是觉得心在滴血:水在烧,他的钱袋也在烧。
他辛辛苦苦攒了许多年的石油粗提物,今天挥霍了一把,为了施展“水在烧”退敌,如今已经消耗大半,如果换成铜钱,那可是十余万贯的价值。
这年头人们把石油叫做“石脂”,黄州不产石脂,宇文温是花重金从江南奸商手里收购石脂,交趾、林邑国等地区历来有石脂作为特产外销,建康城里许多有钱人拿来当火油照明,所以宇文温才买得到。
辛辛苦苦攒了许多年的“精华”,如今一朝释放,宇文温如同完成了一次生理上的精华释放,开始进入“贤者”状态,因为心痛钱袋,大脑一片空白。
轨道炮、锚雷很拉风,但对火药的消耗也很大,精制火油也很猛,奈何存货吃紧,用一桶少一桶,宇文温手上剩下的精制火油,已经玩不起第二次“水在烧”了。
尉迟惇为了减轻士兵伤亡采取水攻,宇文温为了减轻士兵伤亡而倚重军火,现在他的军火消耗惊人,再这么浪下去怕是要提前把存货浪完。
看向城外北面营寨,宇文温摸了摸颔下小胡须,心中浮想联翩。
输得那么惨,还想水攻么?干脆点,你把水退了,咱俩来个填人命攻防战如何?
你不是兵多么?来互相伤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