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火轮船船队正在航行,这些机帆两用的蒸汽船上,搭载着天子御驾及随行人员,从辽口出发,前往幽州燕津。
如今是深秋,结束辽东之行的宇文温,身处当中一艘船上,和儿子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详谈。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已达到这个时代男子从军的最低年纪,正如其他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说起驰骋沙场,那叫一个神往。
而现在,他们和父亲谈起汉末三国,确切的说,是三国演义中的故事。
在两个“不正常人类”的努力下,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作者名讳依旧是“罗贯中”,因为“还原度”极高,所以三国演义很快就流传开来。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是三国演义的忠诚读者,看得入迷,对其中的英雄人物及事迹烂熟于心,所以,现在和父亲讨论一个问题:
刘先主入蜀,让常山赵子龙坐镇荆州,会不会更好些
赵云字子龙,银枪白马,智勇双全,那攻防兼备的“百鸟朝凰枪法”,打遍天下无敌手,长坂坡七进七出,单骑杀透曹军重围,护得后主平安脱险,其长坂坡救主的故事,可是脍炙人口。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作为赵子龙的“迷弟”,觉得若当年是赵将军守荆州,断不会被东吴碧眼儿偷袭成功,如此来,刘先主三兴汉室便可成功。
这种观点,让宇文温想起了“当年”,当年他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赵云的“迷弟”,也觉得刘皇叔若是让赵云守荆州,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大意失荆州。
为此,他还和好友们热烈讨论过种种可能,那种“中二少年挥斥方遒”的气势,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面对两个儿子几近于不容置疑的观点,宇文温决定采取迂回策略进行反驳。
赵云是许多三国爱好者年轻人心中排前三的偶像,年轻、英俊、武艺高强又会动脑子兼之忠义无双,这就是爱好者心中赵云的形象,如果他直接和儿子说赵云这不行、那也不行,必然会激起儿子的逆反心。
所以
“荆州,是刘先主起家基业,不容有失,赵子龙即便能当大任,却不是最优先的人选,你们知道为何”
不等儿子回答,他自问自答:“是因为桃园三结义,刘先主为长,关云长排第二,张翼德排第三,刘先主的左臂右膀自然是两位义弟,荆州如此重要,却绕过二弟、三弟托付他人,你让关、张二人如何想”
宇文维民先质疑:“可是,关云长过于自傲,这是性格弱点,果不其然为宵小所趁,刘先主不会不清楚义弟的性格,而张翼德勇则勇矣,坐镇一方不合适,所以不该赵子龙守荆州么”
“你们看到的是打仗,而刘先主考虑的是全局,镇守荆州要地非同小可,若舍文武双全的关云长不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信任义弟,那么,关云长除了以死明志,还有第二条选择么”
宇文温的说法,让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他们能理解父亲所说的意思。
桃园三结义,三兄弟形同手足,兄长离家,却不让二弟或三弟留守,说轻了是另有任用,说重了就是信不过义弟。
以关云长那高傲的性格,大概真的会以死明志。
宇文温见儿子无话可说,又趁热打铁:“其实关云长败亡,关键不是被人偷袭荆州得手,若那国舅糜芳没有叛变,荆州局势也不会再不可挽回,你们说,事前谁能想到糜芳身为国舅,居然会投敌”
“糜芳糜竺两兄弟,早在徐州时,就大力资助刘先主,送兵马送钱粮,还将妹妹嫁给刘先主,从那以后即便颠沛流离、辗转四方也不离不弃,刘先主能想得到妻兄居然会在关键时刻投敌”
说到最后,宇文温开始带节奏:“你们有没有想过,糜芳为何会如此选择”
见儿子摇摇头,他回答:“性格,决定了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选择。”
“糜竺贵为国舅是没错,可当吴军突然压境时,他的选择只有两个,一个是竭尽全力守城,很大概率城破身亡,小概率守到关云长回师来救。”
“另一个选择,就是投降保命。”
“可能你们认为,只要主将整顿兵马,闭门死守,就一定能守到己方主力回师,然而,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这个主将,平日里对麾下将士不冷不热,甚至还肆意打骂,毫不怜悯,那么,关键时候他能调动这些士兵,和自己一起死守孤城么”
宇文维民见父亲看向自己,沉吟片刻,摇摇头:“不会,恐怕他还会担心部下献城,甚至用他的人头来换富贵。”
“没错,这是一个很大的风险,还有,若主将刚烈,即便部下献城也宁死不屈,他同样不会做出投降的选择,譬如赵子龙,若是他孤军守孤城,你们觉得他会背叛刘先主投降么”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几乎是嚷起来:“肯定不会”
“所以,那糜芳可能能力平庸,平日治军无方,意志软弱,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一来没信心凝聚军心守城,二来胆小如鼠,生怕一不留神丢了性命,所以还不如开门投降保命。”
说到这里,宇文温敲起书案:“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一个人到底可不可靠,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知道,这一点,你们要谨记在心。”
“不要看有人平日里对你笑脸相迎,体贴周到,就以为人家愿为你上刀山、下油锅,人心隔肚皮,你根本就看不出对方的笑脸之下真正的表情。”
“识人之术,不是随便谁都具备,但是,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若此人言行一致,那至少说明对方是坦荡之人,若言行不一,你们自己就要多个心眼。”
宇文温见儿子用力点头,继续说:“还有,对待身边人,要赏罚分明,不要随意打骂,不要随意羞辱,不要以为自己说什么别人都不敢违背就是自己厉害,若是到了关键时刻,譬如要孤军守城,届时谁会和你同甘共苦”
“平日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有用么糜芳若是平日里爱兵如子,想来他只要登高一呼,将士们都会心甘情愿死守城池,可平日里若把将士当奴隶用,关键时刻人家就能把你卖了。”
“是亲戚又怎么了人家面临生死抉择时,一样会为了保命而选择出卖你,你们一定要记住,光看关系远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可靠,是很幼稚的想法”
宇文温今日和儿子说三国,不是闲得无聊,因为他发现两个“明德少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加上身处“中二叛逆期”,各种奇葩思想纷至沓来,让人听过之后哭笑不得。
譬如之前,宇文维礼见皇宫侍卫着甲执勤很辛苦,便建议用除去甲叶的棉甲充场面,这种极其荒唐的主意,居然是苦心培养的儿子口中说出来,宇文温真是差点无语凝噎。
他见儿子对三国故事感兴趣,就顺水推舟用三国故事来给儿子上教育课,让儿子明白处世之道不是非黑即白,让儿子意识到善待随从的意义。
说到善待随从,宇文温又问:“你们可知道,齐王高澄是怎么死的”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点点头,异口同声回答:“是被府里膳奴砍死的。”
“齐王高澄在重兵环绕、侍从如云的府邸里,居然被区区膳奴砍死,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人家就是死的这么窝囊,怪谁”
“你们要记住,无论贵贱,睡觉时都不可能睁着眼睛,你不想哪天暴死,就好好善待自己的身边人,真要觉得不妥,该调走就调走,不要打骂完接着驱使,若对方恶向胆边生,铤而走险和你同归于尽,那不是倒霉么”
宇文温希望儿子多个心眼,不要被旁人的花言巧语弄得昏头转向,不要到了关键时刻被人卖了还目瞪口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宇文温不可能护着儿子一辈子,所以希望儿子们“情商”高些,所以趁着坐船时间多,适当对两位“明德少年”进行“思想再教育”。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生于明德年间,如今还年少,所以是“明德少年”,他俩自出生时起就是皇子,长于皇宫,不像几个兄长那样自幼长于西阳,所以和普通士兵、百姓接触得很少。
进而不太清楚民间疾苦。
即便宇文温一直努力让儿子们接触外面的世界,但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可避免的“纨绔气”较重,接人待物和几个兄长比起来,少了一些人情味和体谅,多了许多自以为是。
“明德少年”认为,世上之所以有穷人,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你穷因为你懒”;
南中、辽东大开发,官府花了许多年时间,不停地劝导百姓去新天地开荒种地,他们认为此举太婆婆妈妈了,应该强制移民。
反正官府会准备好相应物资,又不是让百姓去送死。
电报线拉起来太慢,许多电报线架设时,沿途住户多认为电报线坏风水,极其不满,动辄到官府请愿希望线路绕道,须得地方官府不停地解释、做工作,他们认为官府表现太软弱了,对付刁民就该用武力。
“明德少年”认为东、西突厥就是马匪,无非规模翻了百倍而已,可官军兵强马壮,又有火铳、火炮、猛炸药,还有火轮船支撑后勤,所以官军没道理按兵不动。
早该来个百万大军扫荡草原,一了百了。
他们认为,奴仆就是奴仆,就该任劳任怨,延伸开来,士兵就是士兵,听从命令理所当然,军队出征在外,主将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砍柴做饭也好,站岗放哨也罢,做不好就该罚。
至于奖赏,你又没有冲锋陷阵、先登的军功,还想要奖赏
带兵就得铁石心肠,所谓慈不掌兵嘛
这几日,宇文温和儿子详谈多次,得知儿子们的种种奇葩观点,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就变成一句:明德少年欢乐多。
儿子还年轻,未经历练,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世故,所以表现有些“中二”,他能理解,但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果不及时加以正确引导,不接受该有的历练以通晓人情世故,儿子将来的性格必然是刻薄寡恩。
若是一辈子做富贵宗室倒也无所谓,可万一遇到变乱,这种刻薄寡恩的性格,可是连命都保不住:你这么无情,谁愿意给你卖命
其实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个儿子,也曾“中二”过,也曾有各种奇葩言论,尤其那“穷是因为懒”的调调,让宇文温听了之后十分恼火。
不过随着年纪增长,还有宇文温特地给予的差遣,儿子们经过多年历练,已经成熟了。
现在,两位明德少年如此“欢乐多”,宇文温觉得是时候安排一些事情给儿子们做,不然成日里脱离实际想入非非,搞不好就会走上“错的不是我,是世界”的绝路。
差遣好派,但要让两位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心甘情愿领差遣,还信心满满要把差遣做好,这可得讲策略。
于是,宇文温设了个套问了个问题。
一个关于军属的问题。
军属,指的是军人的家属,宇文温的问题是,朝廷若为了稳定军心,规定将士阵亡之后,其配偶不得改嫁,此举是好是坏
改嫁,在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改嫁的寡妇不会受到太多舆论压力,可一旦涉及到军属,争论就来了,这种规定到底好不好,即便是朝堂诸公都争不清楚,更何况两个毛头小子。
一听到“阵亡军人遗孀改嫁”,两位“明德少年”的嗓门瞬间就大起来:
“当然不许改嫁哪有改嫁的道理将士们为国捐躯,结果未亡人改嫁,儿子也跟别人姓了,日后牌位前连个烧香磕头的男丁都没有,宛若孤魂野鬼,这太让人心寒了”
宇文温对儿子们的反应早有预料,又问:
“不许遗属改嫁莫非要让年轻的未亡人守数十年的寡军人沙场征战难免出意外,如此一来,小娘子们可不愿冒风险和普通士兵成亲,可想而知,士兵们要娶亲,付出的代价会渐渐增多。”
“父亲,这没什么难的,当地官府可以强制寡妇或者大龄女子嫁给士兵嘛。”
如此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到处都是破绽,破绽多到宇文温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切入点进行反驳。
“你们确定士兵们喜欢大龄寡妇,不喜欢待嫁的年轻小娘子”
“有女人就行了呗,还不用请媒人说媒、备聘礼,有什么好挑的”
“噢,这样啊,你们又不是士兵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人家想什么”
听到这里,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服气,立刻表态:“那,父亲给孩儿差遣,孩儿去打听”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