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第,临时起意登门的宇文温,与刚回来的王越交谈,其子王栎亦在旁边,尊贵的客人端坐上首,身为臣下的主人在一旁侍奉,陪着说话,王夫人则在外忙着张罗便饭
男主人不在家,客人登门,让女主人陪着说话,这种事情传出去,只会让粗胚认为宇文温是专门挑日子上门,对年近五旬的王夫人有什么不良企图。
数百年来那么多昏君,肆无忌惮者多有上门奸淫臣妇之恶行,宇文温可不会让人有机会造谣,所以即便王越不在,他到王家的前提,是有王越之子王栎作陪。
王栎在宫里担任侍卫,还是千牛备身,宇文温此次出宫巡视街道排水情况,王栎伴驾,天子半路上起意,到王家坐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现在,见着风尘仆仆的王越,宇文温顺便问起对方在任上的经历,算是提前对王越在任上的表现进行考核。
王越如今在益州总管府治下龙州任刺史,加上明德元年以来的一系列仕宦经历,王家已经完全实现了由商贾之家到官宦之家的转变。
而他作为潜邸头号大掌柜的地位,实际上已经消失不见。
乍一看上去,是王越圣眷渐衰,不再是天子亲信近臣,所以宫中产业再不得经手,只能外放做官,也就是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不要在天子面前晃来晃去碍眼。
实际上,王越知道这是天子的恩遇,让他家渐渐摆脱“商贾市侩”的身份,日后,大家就记得“王使君”,对于“王员外”、“王大掌柜”渐渐淡忘。
而天子的另一层用意,就是给他家提前安排后路。
作为为天子掌管产业的近臣,王越知道日后新君即位如果他能活到那时自己必然要靠边站,因为新君必然会有心腹之人来管理庞大的产业,或者由皇后来管,不会需要他这个老家伙。
届时,只会经营产业的他,没有其他“使用价值”,就只能回家养老了。
所以,与其在那个时候失势靠边站,不如现在就“转行”,把自己原先管着的产业尽早交接,然后专心在刺史任上历练,靠着政绩积累年资。
将来新君即位,若缺可靠人选任要职,反倒还可能会想到他们这些外任过刺史、接受过历练的“老人”,若不想用,也无所谓,因为那时自己老了,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天子的良苦用心,王越明白,这算是天子给常年经商的潜邸旧人们提前安排后路,让大家在仕途上积累年资,将来新君即位,还能靠着“循资格”的选官制度继续自己的仕途,不至于人走茶凉。
所以像刘平、李方这些当年以商贾身份为天子做事的人,如今都已经如王越一般,成了刺史,从“员外”变成“使君”,不再为发展工商业而四处奔波,而是一心一意做官。
当然,各自家中产业是不会就此放弃的。
交谈了大概半个时辰,宇文温开始说起其他事来:“你家糖果铺的小食,着实不错,尤其那九制陈皮,风味别具一格”
“朕听说了,各轮船招商局为名下客船采购小食,你家的九制陈皮必是其一,深受商旅欢迎”
“能把小小陈皮做出大买卖,真是不简单。”
王越赶紧回答:“陛下见笑了,这只是雕虫小技”
“那可不一样,家庭作坊自作食品出售,一天卖个十几斤,和工场化大规模批量制作、一天卖个数百上千斤相比,这完全是两回事。”
宇文温说着说着,又开始偏题,虽然王越如今已是刺史,但其作为产业主,宇文温还是不忘提点对方:
“食品工场以先进工艺、设备批量制作腌制食物,如何确保品质稳定很重要,还得确保卫生,无论是腊肠,火腿,果脯,还有话梅、陈皮,都是如此。”
“因为市场需求很大,你们要在确保品质和卫生的前提下,尽可能扩大产量,不光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带动就业。”
“你家的九制陈皮越好卖,用工需求就越旺盛,而且对橘皮的需求量会越来越高,那么种植橘子出售,就成了许多农户生财的途径”
“橘林面积越大,需要的人手就越多,所以,这些农户也会雇人,同样创造了就业机会。”
“其他食品加工工场也是如此,实业发展,能够带动下游相关产业一起发展,造福更多的人。”
“朝廷一直都在鼓励发展实业,但还不够,接下来会推出一系列优惠政策,仅以食品加工业而言,诸如轮船招商局之类的机构,会加大食品的采购,你们要抓住商机,适当扩大生产规模。”
“但是,生意要做,污水不能乱排,要是污染了地下水,导致周边百姓饮用水出问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前的问题,现在又来了,处理起来更麻烦。”
话题转化之快让人错愕,不过王越早就习惯了,所以能够跟上宇文温的思路,他知道对方是在以黄州西阳为例,讲污水排放的问题。
黄州西阳因为各类制造业、食品加工业发达,所以水污染的问题十分严重,曾经严重到激起公愤。
印染、制革、屠宰、造纸废水又黑又臭,直接排放到河里、江里,不但弄出大量死鱼,还弄得江水、河水连牲畜都不愿喝,百姓看在眼里,怒火那是蹭蹭蹭往上窜。
加上西阳的常住人口剧增,已经飙升到十万户以上,按每户五口人计,就是五十万以上的常住人口,论起人口规模,西阳城如今仅次于长安、洛阳、邺、晋阳。
西阳城每天都有大量腥臭污水排放,官府努力了许多年,采取了各种手段和措施,最后形成了一套完善的供水、净水、排水体系,才解决了这一困扰大家多年的问题。
这套体系,如今已“移植”到长安,为的是确保长安的饮用水安全,宇文温还为此做出了牺牲,在城北开了污水总排放口。
长安城的地势,总体来说是东南高、西北低,所以全城的污水汇聚起来后,最自然的去向就是往北流,然后流入渭水。
而长安城的北侧是皇宫。
有谁愿意住在污水排放口附近
污水沟又臭,蚊虫又多,臭味扑鼻且不说,蚊虫叮咬多了,搞不好会得什么奇奇怪怪的病。
如果有得选,谁也不愿意住在污水排放口附近,更别说皇帝。
然而皇宫必须在正北,也就是要有“坐北朝南”的气势,绝对不能搬迁,所以当初建设新长安城时,全城的污水排放是个大问题,对此,设计者们给出了解决方案。
那就是把污水往渗井里排,靠渗井来处理污水。
渗井,是在地层中开凿立式孔洞,将地面水和上层地下水引向更深的地下层,符合自然渗水规律,是一种立式地下排水设施。
新长安的水源主要是地下水,城中近百个坊,每个坊宛若一座小城,坊内住着大量居民,开凿大量水井取水,十分方便,而坊内产生的污水,就往各自坊内的渗井排放。
虽然渗井确实有过滤污水的作用,但这种物理过滤只能将肉眼可见物过滤,却滤不掉可溶性污染物,以及细菌。
长安故城汉长安城,原先就是主要靠着在城里打井取水、在城里以渗井排水,结果数百年下来,地下水水质恶化,不得不另外选址建城。
那么,同样是打井取水、以渗井排水的新长安,因为人口剧增,大量工场、食品加工场的出现,排放的污水水量及污染程度都会大幅增加。
不需要等数百年,可能数十年后地下水水质就会劣质化。
即便水还能喝,却会影响居民健康,因为喝熟水的生活习惯,可能还需要两三代人的积累才会形成。
虽然宇文温活不到那个时候,但他要给子孙后代留一条后路,所以只能投入资金搞污水治理,将黄州西阳的那一套给排水体系“移植”到长安。
确保长安城的“可持续发展”。
在这个时代搞水污染治理看起来很可笑,但却是实实在在面临的问题,数十万人聚居的城池,一旦因为饮用水受污染而爆发瘟疫,那可不得了,无论贵贱都躲不掉。
于是长安城有了污水总排口,城内所有污水会经由水泥排水渠汇聚起来,从位于城西北角的污水总排口排出城,进入城外的“净湖”实际上类似大型化粪池,最后排入渭水。
“净湖”和排放口的位置距离皇宫都不算远,所以宇文温一家可以说是住在一个大型露天化粪池附近。
虽然有碍观瞻,但为了子孙后代,宇文温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水往低处流,顺其自然最好,虽然有抽水机可以改变污水流向,但由此产生的运行成本,会伴随长安到永远,所以,能省则省。
不过还好,净湖周围种植了大量草木,如今已成郁郁葱葱的树林,湖水虽然腥臭,但有了树林的“过滤”,即便刮起西北风,皇宫里也闻不到什么明显异味。
树林里有鸟群栖息,湖畔的蚊虫,没机会飞到皇宫。
宇文温作为皇帝,为了长安城的污水治理做出让步,要是谁还不识好歹乱排污水
“真要有谁敢乱排污水,朕要杀鸡吓猴,王使君有空,可得多提醒一下友人。”
“是微臣一定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