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枢营主将驻地,天色还黑漆漆的暗着,算时辰也不过是寅卯之交。营房外的空地上,急促而有节奏的锣声响起,选锋把总迟俊麾下营房内只沉寂了短短的三秒钟,紧接着就像是突然开了锅似的。
短短半刻钟之内,四百余名官兵已经在门外列队,夜色再一次恢复寂静,陆准乌纱常服,按着腰刀站在队伍前,扫视着自己一个月的成果。
这只是神枢营数万大军中指甲盖大的一小撮人,如果再算上神枢营负责轮训的侍卫上直军,那这点儿数量就更加的不值得一提了。但在陆准眼中,这些人却是改造京营的种子。
没错,种子。
一个月的时间,陆准除了最开始在营中发了一次飚之外,剩下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全疲软了下来,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让本来以为他又要犯浑而满怀憧憬的高拱很是泄气了一番,据说曾在府中大骂陆准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而陆准也确实是没显露出什么争强好胜的样子,自从将这四百人握在手中之后,他就好像一夜之间从总兵变成了个小小的把总似的。神枢营内的各种营务他根本就不过问,全都推给兵部侍郎、提督神枢营的魏学曾去费心。这四百多人之外,该吃空饷还是好好的吃空饷,该乌烟瘴气还是一片乌烟瘴气,他都只当没看见。
唯独能够让他重视起来,而且可以说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就是面前的这些种子。
此时,他们正穿着整齐,等候着陆准的检视。
京营别的或许丝毫比不上边军,但有一点,那就是穿的戴的用的,比边军要强上很多。这是一支长时间作为花架子存在的部队,如果哪天皇帝心血来潮要检阅,那么绝不能给皇帝展示一支叫花子似的部队吧?训练可以稀松,但装备一定要像样,这是面子问题,在勋贵们的眼中,比里子重要多了。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刚刚接手的时候,陆准唯独满意的,也仅仅是他们所使用的东西要比他的老底子孝陵卫要好上很多。
每一个士兵,都能够分到一顶制作精良的铁质明盔,一套对襟的布面甲,一条革制的军用腰带,还有一个用椰子壳制成的的水壶。
不要小看那看似不起眼的布面甲,虽然其也被称为‘棉甲’,但实际上绝不是棉花制成的。其内部衬有以铆钉铆接的铁片,防御力远超传统的铁质扎甲,在战场上,能够发挥的作用实在是很大。
只不过,他们本应该配备的火器,却全都被陆准收缴了起来。现如今在他们手中的,只有冷兵器。军官用的是佩刀,士兵包括伙头兵在内,都握着一杆长枪。
当然,这并非是陆准对火器的蔑视。出身行伍的他,尽管没有上过战场,但依旧了解火器在战争之中的作用。不过,他固执地认为,无论火器有多大的效用,最终都是要靠人去使用的,所以人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刚开始练兵,就让这些士兵见识到火器的强大。那他们注定无法发挥出火器最大的作用,反倒是越先进的火器,越会拖累士兵的成长。因为他们太过依赖火器,一旦失去了这些火器,就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没有办法再继续战斗下去了。那么投降、溃退,就将成为他们理所当然的选择。
陆准固执地认为,练兵必须先练胆!胆气要由心而发,自内向外。人要给手中的兵器注入胆魄,而不是反过来让兵器去给自己壮胆。
在队伍中草草转了一圈,陆准脸色依旧清冷,但却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一个月的心血让这些士兵起码有了士兵的样子,闻号令而动,不至于被人堵在被窝里乱刀砍死。
“开始吧。”他转过头去,对身旁的迟俊吩咐道。
早在陆准来练兵的当天,迟俊就也跟着来到了营中。算起来,两人不知道谁伤得比谁更严重些,但可以说,都不是什么好复原的伤势。
迟俊此时脸上斜着蒙了一个黑色的眼罩,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地方露出长长的刀疤,看上去很是渗人,不像是官军,倒像是土匪头子。
听了陆准的吩咐,他立马躬身应是,下达命令,带着队伍绕着校场奔跑起来。口中高喊着号子,带起一路尘土飞扬。
同在一个营盘居住的其余士兵们可就苦了,这时候正是他们睡得香的时候啊!新来的总兵大人却偏偏像是苍蝇一样,不咬人,他折腾人啊!每天从这个时候开始,一整天都别想有几个时辰安安静静的,让人想睡个囫囵觉都睡不着。
实在被吵得睡不着觉的士兵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朝着半开的窗子向外头望去,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身边的另一名士兵碰了碰他,问道:“顺子哥,这是又折腾上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叫顺子的老兵又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趴在床铺上回应道:“可不是嘛!我当兵二十年,从前朝嘉靖爷坐江山的时候就在营里了,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爵爷。以前入营的时候,听老兵给我讲过,咱们这些当兵的,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说的就是这样的爷!以前是没摊上,这回算是见识了。”
“就没人管管?”年轻的士兵追问道。
“管?谁来管?”顺子不屑地撇嘴道,“知道人家是什么人吗?在南都城救过太子爷的大驾,别看年纪不大,算起来也是近十年的老行伍了,那是超品的爵爷!咱们神枢营是有两个平起平坐的主官,可你别看朝廷把文官当回事儿,文官监军,文官督粮,文官指战,但在咱们这些个大头兵这儿,文官他不好用!要带兵,还得是这位爷这样的来,才能服众!所以说啊,咱们的正管是陆伯爷,不是那位侍郎。你说管?谁能管他啊?朝廷派他来就是练兵的,他练兵还能练出错儿?没练你,你就消停着吧!别整天转那些花花肠子,哪天把自己的脑袋丢了你才知道厉害!”
年轻的士兵兀自有些不服气,他又推了推顺子,接着问道:“那外面那些人就没有个不愿意的?整天这么练,铁人都能练成水了。”
“你放心!铁人只会练成钢,不会练成水!”顺子翻了个身,重新躺下来,闭着眼睛对年轻的士兵说道,“你说他们为什么没有不愿意的?我告诉你,一个是不敢!你看见迟爷那只眼睛了没有?哼,敢不听?敢不服?那就是下场!这次要眼睛,下次要的就是命!再一个,练兵那不是白练的!迟爷手下的兵,现在是一天开三次伙!吃的那都是细粮!有荤有素,油水管够。天天有这个给你吃,你说你干不干?”
干呐!不是没摊上那好事儿吗?
外面的声音似乎没有那么吵了,顺子躺了一会儿就又打起了呼噜,年轻的士兵反倒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
校场上,天色微明,风卷残云的饱饱吃完了一顿早饭之后,士兵们开始早上的训练。照例是在长官们的督促下,一板一眼的练枪。
在这里,军官都是拿刀的,教他们的时候,陆准多少还隔三差五的教点儿新玩意儿。可到了士兵这里,整整一个月了,从摸枪到现在,陆准就教了他们一个动作,扎!就这么一个动作,每天成百上千次的练,刚开始的几天,很多士兵练得第二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枯燥的东西,练这么久了,士兵们都想玩儿点儿新鲜的。他们也知道,陆准有新鲜的可以教他们!
第一天教他们拿起枪的时候,陆准就当着他们的面,耍了一套枪法。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名字来,但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精彩!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时不时的舞个花。虽然错误,但很多人在评判武术的时候都是这个标准,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谁打的漂亮,谁的武功就高!
可明明有好东西,偏偏不肯教,这就让人理解不了了。一来二去,兴致不高的情况下,哪怕有长官叱骂着,用鞭子打着,他们也提不起兴趣练。
陆准看出来他们的意思,但就是不说破。反正他不说破,也没有人敢主动跟他提。不过,消极的态度到底还是要不得的。他背着手绕着校场转了两圈,解下佩刀来,扔给跟在他身后的迟法典,上前拦住了一个正在练习的士兵。
“你手握在哪儿?”陆准指了指他,顿时将胆子不大的士兵吓了一跳。本来一杆枪还能端的像模像样,被陆准这么一说,反而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了。陆准皱了皱眉头,指着他放在后侧的手,提示道,“我跟你们讲过没有?握枪的时候,后手必须留有余地!你都快握到头了,这怎么能行?”
士兵不明白缘由,但想起陆准确实说过这句话,赶忙调整。
陆准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摇头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
士兵胆怯地看了眼已经凑上前的直属上司和迟俊两人,不敢说实话。
“抬起头来!”陆准喝道,“窝窝囊囊的你还像个兵吗?老子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不明白?说话!”
“是,小的不明白。”士兵被强迫着抬起头来,尽量大声的回答道。
陆准这才稍稍满意,对他叮嘱道:“记住了,下一次,不明白就跟我说不明白!现在不明白,比你以后不明白好多了!现在不明白,你顶多是个糊涂人!等以后,跟人家短兵相接的时候,你要是还不明白,那随时都可能是糊涂鬼!懂不懂?”
“小的明白了!”士兵高声回答。
陆准放过他,不再逼问。从他手中取过那杆硬杆的长枪。颠在手上,双手一握,架子拉开,闪电似的一枪刺出去,杀气凛凛的感觉让站在他枪路侧面的人都不禁向后退却。
他收了势,一只手拄着枪,对士兵说道:“我再给你讲一遍,听好了。你们这些人,是士兵,不是武师!不是侠客!你们遇上的战斗,要么多对一,要么一对多,最常见的是多对多。一对一的时候,不是没有,但你们等闲遇不上!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这就意味着,一旦你需要这杆枪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前后左右都有可能出现敌人。你把手握在这儿,一点儿余地都不给自己留,我问你,万一敌人不从你的正前方进攻,你怎么办?想护着自己,用什么?把枪扔了抱头蹲下来得及吗?让你后手留有余地,就是为这个!这留出来的一截枪杆,就是保护自己用的。枪这么一拿,看到了没有?枪杆保护的地方都是容易被别人伤到的要害所在。”
士兵懵懵懂懂的点头,接过陆准递还给他的枪,便听陆准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么久了,只教了你们一招,你们觉得练着无聊。但是我告诉你们,搏命的时候,这一招足矣!这枪法啊,分两种,一种叫游枪,我第一天给你们演练的那个,就是游枪。什么叫游枪?单打独斗!我的枪,制死你的枪!这就够了!不用想别的!所以,尽可以花哨。但你们用的是另一种,这种叫兵枪!也叫战场枪!没什么花哨,就一招!天天练,月月练,年年练,练得炉火纯青。这一枪扎出去,带出的气势就是拼了这条命了!老子今天算是豁出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得让对手明白,你没有退路了!你想活!所以,他得死!你们看看自己的枪!问问你们自己的心!你们有这个气势吗?以后谁要是还不明白的,拿着你的枪来找我,我让你们明白明白,什么叫你死我活!迟俊!”
迟俊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陆准在叫自己,他连忙上前,对陆准道:“是,伯爷,卑职在。”
“带着你的兵,接着练吧!”陆准说着,又背着手晃悠去了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