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行馆内,此时已然是到了用晚餐的时间。这段时间以来,小太子早就被陆准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精致点心、菜品给勾出了馋虫,更喂刁了嘴巴。看着宫内御厨做出来的东西,就觉得索然无味。而眼看着桌上的菜都凉了,天色也渐渐的黑了下来,可照例该供奉过来的种种点心,却没有照例被陆准送到他的面前来。
“殿下……殿下?殿下,您喜欢吃什么,内臣派人给您做就是了,您可不能什么都不吃啊!”身为太子身边的宦官头儿,张鲸的责任就是照顾好太子的饮食起居。原本就因为课业繁重、饮食难以如愿而日渐消瘦下来的太子,眼看着刚刚才被提起食欲没几天,就又没有了用餐的心思,这让他如何能够不担心呢?
太子没有被张鲸的话说动,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御厨敷衍的意思。但就连皇帝也难以让这些积弊已久的微末小吏改变他们的陋习陋规,他一个小太子又有什么办法好想呢?
馔食难以如愿,小太子当然就想起了陆准的好来。而想起了陆准,就不禁想起了今日高老先生发火的骇人样子。即便他是太子,也毕竟还是孩子,高老先生固然不敢真的冲他动口动手,但冲着旁人的一通发作也将他吓得不轻。
高拱到底还是有理智在,太子是他不能碰触的半君之尊,张鲸不过是一个太监,但却是太子的大伴,从京城而来照顾太子的,轻易也不好越过太子去处置他。免得将太子束缚太过,成了又一个当今圣上那样没有龙威的皇帝就不美了。而放眼周边,能够用来发作的就只有陆准,那个时候,高拱急于倾泻怒火,拉拢小小的陆家这件事情自然就要靠边站。这才有了堂堂指挥同知被一个致仕的阁老给严厉处罚,在孝陵享殿外跪了整整一天的事情。
要不说大明的武官也实在是没有地位,不说陆准,就连戚继光那样的名将,在文臣眼中又是什么了?上杆子给人家做门生,人家还未必肯收你呢!
“不知道陆卿现在如何了。”太子轻声念叨了一句,想起陆准,想起点心,也想起了那本被高拱没收掉的还没来得及看完的《禹鼎志》。
张鲸就站在太子身边,太子的话他当然是一个字都没有落下,全都进了耳朵。
而在听到太子提起陆准的时候,他便心道了一声‘不好’。
按说,太监虽然是最为记仇的群体,但今天的事情,原本就是张鲸为了报复陆准没有顺从他的意思而想出来的一个计策。现如今陆准已经受到了高拱的处罚,想来,高拱心中对陆准会有那么一个疙瘩,而陆准自己也吃了大苦头,张鲸的不满也就随之消掉了。但他可不认为现在让太子见到他是什么好事情!
如果陆准如法炮制,也在太子面前给自己下绊子的话,那他张鲸自然是未必会怕,但到底还是很麻烦的事情。不就是出去转转吗?不就是几样有趣的点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陆准可以的事情,我张鲸也未必不能啊!
心中如是转着念头,张鲸的嘴上可不曾慢了半分,几乎是太子的话音刚刚落地,他便接起话茬儿回答说:“殿下,内臣派人去打听过了,陆大人是武人,身体康健着呢!不过也就是多跪了一会儿罢了,这会儿已经回府了,半点儿大碍都没有的!”
张鲸这话就是在给陆准下绊子,既然是身体没有大碍,那例行的点心总要按时送过来吧!没有按时送过来,这不是他把太子给忘了,就是他对太子心存怨怼,认为今天的事情很委屈,所以才故意不来。无论是这两个可能之中的哪一个,都足以让小太子对他很不满意了。
太子虽然没有完全听出张鲸的弦外之音,但毕竟是天家子嗣,平日里就总是听高拱等人给他讲帝王心术,所以即便没有完全听懂,也还是听懂了一部分的,而就是这一部分,也让太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张鲸看时机恰到好处,连忙补充道:“殿下,您是不是想吃那些点心了?若是这样的话,内臣倒是有一个办法,不如,我们趁着还没有宵禁,进城去吃上一些,只要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往回走,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的。”
张鲸此举不可谓不是胆大包天了,蛊惑太子出行,万一要是出什么事情,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但他此时为了邀宠,也是为了能够挑拨太子和陆准之间让他有些紧张的看似紧密的关系,也就当然顾不了那许多了。
“可以出去吗?”太子早就在这里呆得腻了,就想着能出去转一转呢,听张鲸这么一说,当然就来了精神,但随即,他又不自觉地想到了陆准,“可是陆卿不是说,要好好准备一下吗?”
“殿下,那不过是托辞罢了!”张鲸对太子说道,继续孜孜不倦的致力于挑拨二者之间的关系,“您想啊,不过是给您买了一本闲书,他都被高老先生那般处罚了。要是再护着您出去,那又要受怎样的处罚?内臣是您贴身的奴仆,自然事事都先替您考虑。但陆准那样的外臣,最先考虑的到底还是他自己。殿下,若是想出去咱们要快点儿了,否则,宵禁前若是赶不出城来,那今晚就势必回不来了。若是因此耽误了明天的晨课,内臣也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哦,那我们快走!”太子兴冲冲的就要走,被张鲸拉住,更换下了一身十分惹人瞩目的太子服饰。
※※※
白天被人折腾了一通,陆准的心情不太好,晚上就休息得早了些,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折腾着睡不着。
轮值的邵化海接到陵内传出的消息,事情很急,但陆准已经休息了,心情不好的样子,他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只得去向冯谦讨个办法。
冯谦办公的地方就是陆准的内书房,而内外书房和陆准的卧房也仅仅就隔了一个堂屋而已,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自然吵到了睡不着觉的陆准,忍了一小会儿之后,他便再忍不住,翻身而起直冲冲的朝着内书房而去了。
“这么晚了,吵什么?”陆准身上只搭了一件单衣披在肩头,进屋后就在他的竹躺椅上坐了下来,眯眯眼睛,皱着眉头对两人扰人清梦的行为表示了不满。
“哦,说了点儿不要紧的事情。”冯谦对他笑笑,抬手对邵化海比了个手势,吩咐道,“你先吩咐下去吧,就照我说的办。三爷这里,我自然会有解释。”
邵化海看了陆准一眼,见他状态着实不好,也不敢再多做打扰,当即退出去出传话。
等到邵化海从外头把门关上,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陆准这才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随口问道:“什么事啊?”
冯谦坐下来,淡淡的笑道:“你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刚刚就不拦着点儿?万一我要是把你给卖了……”
“你记着别把自己卖了就成。”陆准打断了他的调侃,如是回应道。
冯谦笑了笑,不再调侃他,聊起了刚刚邵化海跟他说的正经事情,“是陵内传来的消息,张鲸带着太子殿下白龙鱼服,要去吃南都城的点心,被丁禹州带人给拦在了皇陵门口。丁禹州那边拖延着,派人来问你怎么办。”
“你说什么?张鲸带着太子要进城去?这真是耗子骑在猫背上——好大的胆子啊!白龙鱼服,易遭群虾戏,这么个道理,殿下不懂,张鲸也不懂吗?”陆准从前也不是没有跟宦官打过交道,但张鲸这样的宦官也实在是太让人头疼了一些吧?消停一下,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非得搞出这样或是那样的破事来?
“还不是你敷衍人家!”冯谦说道,“你若是当日答应下来,哪怕是选定了日子呢,起码太子就能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答应了他的。可你呢?拖延、敷衍,张鲸自然要向太子表现,让太子知道,他张鲸比起你陆准而言,不知道是忠诚了多少倍!你不愿意担这个责任,你怕了高拱,但他张鲸不怕!”
“他脑袋让驴踢了他!”陆准忍不住骂道,“若是太子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到时候,再把什么祸水都灌到咱们孝陵卫身上来!阉货,这真是……要不是他是宫里的,老子真想一刀劈了他。”
“哎!你可别冲动!”冯谦适时地拦了一把,对他解释道,“我已经让化海去传令了,命令丁禹州继续周旋着,另外派人去城中将事情告知给高老先生。到时候,让高老先生也好好的看一看,那张鲸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这法子……”陆准想了想,不禁觉得有些顾虑,“你不是说,张鲸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得罪狠了吗?怎么又转了性子了?通报给高老先生,这才叫把人得罪死了呢!”
“得罪他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冯谦笑道,“我已经让邵化海派人转告丁禹州了,让他到时候把事情担下来。张鲸要是为难他,你自然可以帮他一把,那是你的人,想动,也得经过你啊!可如果让张鲸把矛头直接指向你了,那可就连一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到时候,未免进退不自如!”
“嗯,你想的总能比我想的深远,我就说嘛,我反对什么啊?你什么都想到了,那当然是听你的喽!”陆准说着,想到张鲸见到高拱之后的样子,心中就不禁觉得畅快多了。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睡觉去,再有什么事情,你替我办了就算了,不用跟我说。”
※※※
丁禹州身负重任,在陆准的百般叮嘱之下当然不敢轻忽。再加上张鲸狗仗人势,压根儿没想到有人敢于拦住他和太子的路,所以就没有刻意避开守卫,直直的就撞在了岗哨上,岗哨则当即通知了按照惯例正在巡查的丁禹州。
白天的时候,陆准当众被高拱好一通骂,还罚跪了一整天,作为陆准的死忠,丁禹州当时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把高拱那个老东西给一刀劈了算了。但碍于陆准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也只得把这口气给忍了下来。
陆准回家之后,吩咐邵化海传令,不准任何人因为此事而再生事端,丁禹州更是不得不忍气吞声,但从传令的亲兵口中,他也大略打听到了陆准对此事的态度。始作俑者并非是高拱,高拱只是被人所利用了而已。真正该对此事负责的人是太子身边的阉竖张鲸。
这么一来,丁禹州看张鲸的眼神都不对劲儿了。怎么看,他就怎么像是英宗朝的王振、武宗朝的刘瑾,整个一个祸国殃民的面相。
而在得知张鲸蛊惑太子出行之后,他更是差点儿连陆准的命令都顾不得了。心里蹭蹭的冒火,就觉得这阉竖肯定是想要借机害自己,害孝陵卫,当然也是害陆准。好在他终究也是一方的主事人,冲动归冲动,理智还是有的。他这边儿忙不迭的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托辞借口来,拖延着太子和张鲸的行动,一边又派了人去陵外,把事情报给陆准知道,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
很快,他派去的人就带了‘陆准’的命令回来,有了陆准的吩咐,他也就找到了主心骨。更加大胆的和对方周旋,拖延着时间。而正当张鲸忍无可忍,就要带着太子硬闯了的时候,高拱适时的赶到了。
高拱当时听了陆准派来的亲兵的说法,可谓是震惊至极。为了不耽误了前来阻拦太子,他以老迈之躯,甚至是骑着快马而来的,一把老骨头差点儿颠散了。
当然,当时,他心中还是存有疑虑的。但此刻,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位素行耿介、自视甚高的老大人,当场就差点儿被气得背过气去,心中怒火腾腾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