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你不知道就算了。”在得知陆准什么都没干,冯谦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拿过邸报放在一边,才想起来问他一句,“你……冷不冷?要不要换身衣服?”
“你说呢?”陆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道。
任是谁被兜头倒了大半盆凉水在身上,也不可能没有半点儿火气。更何况,陆准的性格本来就是暴躁冲动,吃不得亏的。但奈何这么干的人偏偏是冯谦,这就让他只能把火气忍下,徒呼奈何了。
陆准叹口气,叫了亲兵进来,随意换了身衣服,又叫人将被浇得半湿的床褥更换掉。折腾了一大圈之后,陆准的酒也就醒的差不多了。索性也不需要睡了,和冯谦一块儿去了内书房,商量这番变动之后接下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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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书房坐下来,陆准反而是心中有些不安了,“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想到这个案子会牵连到他。”
他这话说得倒是真的。
萧赞固然有的时候是自己胡闹的厉害,但那毕竟是老指挥使萧崇德唯一的儿子。萧崇德临死之前求陆准答应下来,无论萧赞做出什么事情,都会给他留一线。虽然陆准和萧赞年纪相仿,但这样的请求也就无异于是有‘托孤’之意了。
陆准受萧崇德的知遇之恩,未及报答。本来对于他的儿子,几次都是在痛下杀手之前又想起这一份感情来,才急刹车似的住手放了他过。就算是上一次,萧赞胆大包天的把享殿炸了,意图通过这种拙劣的方式去嫁祸陆准,但最终却是‘偷鸡不得蚀把米’,还是冯谦将祸水东引,这才免除了他的罪过。
如果可以,像现在这种互相之间平安无事的状态,陆准是想就这么一直保持下去的。但谁知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邸报传到这里,怕是萧府也早就知道了事情,还不知道萧赞心中会如何做想呢!
“说起来,也可以算他是咎由自取的。”冯谦如是解释道,试图给陆准宽心,“你想想,自隆庆改元以来,萧赞他惹了多少事情?你又替他担待了多少事情?现在朝廷是以孝陵卫频发事端的事情见责于他,也不算是冤枉了他。我反倒是觉得,他在指挥使的位子上,非但不会有什么建树,反倒是以后再一时兴起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事端来,这样也好,这才算是真的消停了。”
“可是……”陆准还是觉得不太好,“人家的指挥使世职也是祖上传来的,就因为这个,突然就断在他的手里了,这日后……都没法跟祖宗交代。”
“又没让你交代!”冯谦哧道,“你还是管管好自己吧!他要是找上门来,你不妨发发善心。他要是远远地避开你,你也不算是对不起老爷子的交代。毕竟,老爷子最后的那些时日里,祖上的荣光早就不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了,所虑所思的无非就是萧赞那个不肯消停的性格,怕他日后出什么大事情。这回不会出事情了,不是正好遂了他的意吗?”
“嗯,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在冯谦的开解之下,陆准点点头,算是将这事情暂时的放下了,但邸报上所说的要接替萧家掌管孝陵卫的那位名叫梅凤五的老头儿倒是让他大感头疼,“你说,朝廷怎么想起了他啊?”
怎么想起来的?道理倒是很简单。
孝陵卫两个世袭指挥使最为历史悠久的家族,一个是萧赞所代表的萧家,如今算是玩儿完了;另一个就是梅凤五的梅家,这回倒是隐隐有了崛起之势。
和萧家一样,梅家的历史最早也是可以追溯到太祖洪武年间,而且同样也是勋贵国戚之后。始祖名叫梅思祖,是大明开国功臣,爵封汝南侯。
这个人实际上是个墙头草,先后叛投刘福通、张士诚,直到至正二十六年四月才投靠了朱元璋。大封功臣的时候,朱元璋认为有七个人是在天下形势未明的时候,没有采取观望态度,而是主动归附,就将他们统统封为了侯爵,这七个人里头,就有梅思祖一个。
若是说梅思祖本人,寿命不算长,但却是开国功臣之中难得的得了善终的一位。不过如果因此而说他运气好,那也不是。活着的时候虽然没有受到什么大狱的牵连,但那是因为他死的早,洪武十五年就死在了征伐云南的路上。
直到洪武二十三年,震惊明廷的胡惟庸案爆发,太祖皇帝因此借机废丞相,全分六部,顺便牵连了一大群人。被牵连的人里头,就有梅思祖一个。而梅思祖这个时候已经死去将近十年了,但儿子梅义还活着,家眷也还活着,于是追究责任,全家被杀。其中唯一幸存的,就是梅凤五这一脉的祖宗,名叫梅殷。
他之所以能活着,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皇亲国戚。娶了太祖皇帝的女儿宁国公主,作为女婿,相当成功,算是太祖皇帝比较喜欢的那一种。
不过这人运气也不好,或者也可以说是不会站队。成祖永乐皇帝率兵清君侧,夺侄儿的皇位的时候,梅殷作为大将奉命在淮河防守。永乐皇帝派人借道,结果遭到了拒绝,无奈之下,永乐大军只能绕路而行。直到南都城破之后,这位尽忠职守的驸马爷依旧在淮河苦苦驻守,希望听到朝廷大胜的消息。
只可惜,历史大势从来都是由强者推动的,久经战火、平生善战的永乐皇帝,将乳臭未干的侄子建文帝打败,建文帝就此不知所踪。永乐登基之后让妹妹写血书,召回驸马。梅殷是痛哭一场,才回到京城,却还是狠狠地将永乐皇帝讽刺了一番。出于性格使然,永乐皇帝记了仇,却没有急于处置。
直到永乐三年,有这么一天早上天降大雨,上朝的时候天挺黑的,在过金水桥的时候,梅殷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等人从桥上挤得掉入水中,河水湍急,驸马爷当场就淹死了。
驸马爷死了不要紧,宁国公主可是不干了,找到永乐皇帝一通大闹。永乐皇帝没办法,只得把两只替罪羊扔出去,结果这两个人害怕极了,就大声嚷嚷着说自己是受了新君指使。瓜田李下,别说永乐皇帝嫌疑很大,就算嫌疑不大,那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没法子,他只得将两人斩首,为了安抚宁国公主,还封了梅殷的长子梅顺昌为中府都督同知,封次子梅永贞为孝陵卫指挥使。
自此,梅家有了世袭孝陵卫指挥使的权力。
数代之中,梅家、萧家,轮流做指挥使,也是朝廷制衡的办法。只不过,梅家人实在是比不得萧家人才辈出,几乎代代都是跟萧赞一样的不知所谓的家伙。因为,大权逐渐被萧家握稳,指挥使的大位更是没他家的份儿了。
这回也是因为萧赞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孝陵卫出事情出的太多,这才给了梅家又一次出头的机会。但是陆准真是很想笑,因为说起惹祸生事,梅凤五这个老头儿,还不如萧赞老实呢!
“朝廷倒是没有什么,倒是你要头疼了。”冯谦也知道陆准到底在愁什么,要说梅家,真是比大明皇室还爱出奇葩,梅凤五就是其中的典范。如果说性格,他甚至跟冲动好惹事的陆准有一拼,但两个人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梅大人跟你一样,是自幼就不喜欢诗书礼义,他们家已经有两三代没人掌过指挥使的大印了吧?倒是像个江湖侠客一般,全无军户的样子喽。”
“军户什么样子?侠客什么样子?”陆准好笑的看了冯谦一眼,摇头道,“我倒是觉得,梅大人是个真性情的!旁的不说,就他那副豪侠气我就欣赏!左右事情也已经定下来了,我们是想接受得接受,不想接受也得接受。梅大人固然是喜欢惹祸生事,但他惹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过是多费点儿精神盯一盯罢了,他这个人没什么野心,也不喜欢揽权,这就难能可贵,起码不会像萧赞那样,我就算是打盹儿也得留一只眼睛盯着他,不敢丝毫放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冯谦问道。
“只不过什么你不知道吗?”陆准说着,仰起头来,手抚在额头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只要这老爷子坐着这指挥使的位子,我怕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喽!”
陆准说的这才是最值得担心的地方。
梅凤五这么大的年纪,可以说,是‘人老精,马老滑’,小错固然不断,不讲究什么小节,但大节上绝无差错,大错几乎是不会犯的。而他不犯大错,指挥使的位子就可以一直做到死。陆准就算年轻,又有几十年可以耗费下去?而且,人家的儿子也比陆准年岁稍大些。等到人家年华老去,就又有儿子接上流儿,那陆准才时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这事情你愁也没有用啊!”冯谦如是说道,“我之所以这么急吼吼的来找你,还不是为了想到了这一点?但事已至此,我也想了,愁也没什么大的用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其实,那个指挥使的位子你……你不用急,而且,暂时而言,有没有对你都没有什么影响。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给太子殿下留一个好印象,日后可以有升迁的机会!”
陆准点点头问道:“太子殿下的仪驾也快到了吧?到时候安排各种礼仪,非累散喽不可,这几天还是好好潇洒潇洒,可以放纵的日子不多喽!”
“这话没错。”冯谦赞同了一句后,提议道,“孝陵卫的新规也已经施行了不短的时日了,趁着仪驾未到,你是不是再去抽查抽查?现在不论发现什么样的疏漏,都还有机会弥补。但如果要是到时候出了纰漏,你可就真的不用再盯着那指挥使的位子了,你这辈子怕是也没这个机会了。另外,你提到的那个白莲教的事情,我倒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既然人家把手都伸到咱们这孝陵里面了,不重视起来总是不行的。尤其是大灾之后,总是人心思乱,那就更容易出些不妙的事情。要知道,国初永乐朝的唐赛儿,就是个例子啊!”
唐赛儿起义,这是永乐年间算是很大的一次农民起义,发生在山东即墨一带。民间流传的故事版本有很多,甚至还有人偷偷的给这位女侠立了生祠供奉。当时这个起义是仅仅爆发了没多久就被朝廷剿灭,但其影响却是相当大的。
“你别说,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也没底了。”陆准皱起眉头,心中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太子南下是举朝皆知的事情,难免有些对我大明心存不满的人会借机煽动。太子虽然不是当朝陛下的独子,但却是如今的长子,下面也仅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弟弟。不是我敢于妄议天家如何啊,陛下的前两个皇子都没能长大,这小皇子是否能够如人意的成长尚且还是未知之数啊!如果太子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当年代宗的故事可还在眼前啊!”
代宗即朱祁钰,明代有名的兄弟阋于墙之中的弟。可以说,当年的代宗为了废掉英宗留下的太子,而换上自己的儿子,在朝堂上是费劲了唇舌。当然,最终是得以如愿,可是偏偏儿子朱见济不争气,被立为太子没多久就夭折了。这么一来,代宗没了子嗣,给了英宗复辟以契机。
陆准举出这个例子,固然有不太恰当的地方,却未尝不是不可能的。一旦太子在南都出了事情,别说孝陵卫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怕是朝廷到时候都会慌了阵脚以至于没时间搭理这样的小货色了。
“总要慎之又慎吧!”冯谦能说的也仅仅是如此,其他的怕都不是可以随意预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