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宅后院,陆准的屋中。
穿衣铜镜前,新晋升官的陆准正在试他的新常服。
冯谦在一旁看着,不禁抚掌,笑着品评道:“孝陵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这可是从三品的世职啦。虽然说绯袍还是绯袍,但这豹子可是变成老虎喽!下一次,就该绣狮子了。”
“下一次?哼,狮子是那么好绣上的?”陆准哼了一声,扯了扯袖口。武职官服,无论一品、二品绣的都是狮子,而对应的官职大概是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亦或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再往上还可以加衔三公三孤、东宫辅臣什么的。但对于一心在孝陵卫混到顶的陆准来说,很不巧,他还有半级,就要登顶了,孝陵卫指挥使是正三品,一样是绣老虎的。素来对外务没什么兴趣的他,同样对狮子补服不感兴趣,“绣什么都是衣冠禽兽,哎,你有时间看我这个,不如去看看我哥回来了没有?”
“你哥?他还肯回来啊?化海,听见没有,三爷让你去看看大爷回来了没有。”冯谦摇摇头,对此不感兴趣,轻轻巧巧的的将事情塞给邵化海去办,就此揭过了这个没有营养的话题,继续刚刚的内容,“不用管是不是衣冠禽兽,你就想,你今年才多大年纪?还有半步就登顶了,剩下的日子怎么混?我可跟你说,现在就是你想随遇而安了,我都不答应。”
陆准回了下头,诧异的看了看他道:“你这话怪怪的,这怎么了这是?”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运气挺好的。”冯谦如是说道,见陆准不依不饶的转身正对着他,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个不停,便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想啊,这一次,你为什么升官儿,你该知道吧?”
“那当然喽!”陆准转回去看自己的衣服,没趣的回答说,“多谢冯大仙指点迷津,帮我破了一劫,转运开光……”
“去去去,没个正经话!”冯谦笑骂了一声,将乌纱帽扔给他,“其实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你这次之所以能升官,是因为赵贞吉!赵贞吉是当朝首辅徐阁老的门生,现如今高阁老被逼退,徐阁老正是该得意的时候,连带着他的门生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早在隆庆改元之前,赵贞吉等一众被贬斥的官员就开始弹冠相庆了。这会儿才叫众正盈朝!都是他徐阁老的马前一卒,清一色的是朝中清流啊!”
“清流……你还真会用词。”陆准这话说出来,是满满的讽刺意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他压低了声音对冯谦吐槽,“徐阁老这辈子,风风雨雨,大起大落,就诠释了仨字儿,王八蛋!做人做成这样还真是够狠的,对敌人不用说啦,对自家人狠,对自己狠,对朋友……咳,这话不该说,他这样的人有朋友吗?不过换句话说了,不够狠他也当不上这内阁首辅,早让当年那老阁老、小阁老给弄死了。”
“行了,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冯谦皱皱眉头道,“你啊,你想恢复孝陵卫的荣光,可不是只当上孝陵卫指挥使就万事大吉了。你也知道,孝陵卫是怎么沦为现在这幅模样的,难道你想当上指挥使然后就什么都不做了?那可不行!赵贞吉这条线,就是你的一个机会!他对你的印象还算是深刻,你可不能让他把你给忘了,这条线,咬死了,日后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另外……那条密道,你要么派人修整一下,要么就干脆废弃,就这么半死不活的摆在那里,早晚是个祸患!”
“知道啦,我的大军师。”陆准一边说这话,一边已经换下了常服。他并不需要每天都穿这个,绝大多数的时间还是穿便服舒服一些。
看陆准态度敷衍,冯谦也知道他今天没心情听这个。但话已经开了头,总不能不说完的,既然他不愿意听,那就只能捡要紧的说一说,其他的就暂时搁后。
“你在城里头开的那个当铺,你不是给忘了吧?孙桥那小子倒真是个做生意的主儿,孝陵卫的军饷够了,还能有富余,另外,他又盘了几家店下来。”
“你关心这个?”陆准有些诧异。
“废话!”冯谦挑起眉毛道,“我不关心,难道等着你这个甩手掌柜去关心吗?整天什么公文你都不看,生意上的账目也全扔给我,真不知道这孝陵卫是你的还是我的。”
“咳,你我分那么清楚干什么?”陆准笑道,“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再说了,我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嘛?”
“你有什么事情干?”冯谦反问道,“你要是真有正经事情干,那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闲。空出时间来还把新官服都穿了一遍?我说,你怎么这么闲?常服、公服、祭服你穿穿也就算了,那朝服你压根儿也用不上,换他干什么?”
“我喜欢,你管?”陆准挑衅的说道,随即一摆手说道,“好,你不是说我闲吗?明天开始,我就去下面转转,有好久没看过训练了,也不知道那群猴崽子怎么样了。整天一个两个的就知道糊弄老子,没看到心里不踏实啊。”
“你去转吧转吧。”冯谦摇摇头道,“我是想跟你说,那个当铺不是可以典当才华吗?她看中的那一批,除了一个运气实在差的之外,这次全都桂榜高中,你啊,朝堂上这就是人脉。甭管是高居庙堂,还是远遁江湖,人脉都是必不可少的。孙桥这一点做得不错,知道给你积攒这个善缘,以后都用得着。”
“那不是以后嘛……”陆准不以为然。
冯谦打算继续跟他说,他却不肯听了,正巧这时候派去打听消息的邵化海也回来了,但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人一点儿都不满意。
“大爷去了老宅!”
邵化海这一句话就让冯谦皱起了眉头,请人,人却不到,这往小了说是面子问题,往大了说,现在在孝陵卫,还有第二个敢像陆泓这样不给陆准面子的吗?这就是个不和平的信号啊!看来以后这事情怕是少不了的。真是让人头痛!
看冯谦表情不太自然,陆准心里虽然也有疙瘩,但那毕竟是他亲哥哥,还是要给人家说说话的,他说道:“算了算了,早就想到没那么顺利。化海,叫人端着酒菜,到老宅去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家没礼没关系,我有啊!以德服人嘛,多给人家点儿机会。”
冯谦听罢,轻轻摇头。
也就是陆泓吧,陆准对自家人的忍耐度一向很高,否则,就冲他这暴脾气,请你吃饭你不来,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顿饭你非但必须得来,而且还得表现得特别情愿的来,要不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但对着陆泓,这种耍横玩儿硬的的事情陆准就很难做的出来。反而是低了头,你不来,我过去总行了吧?给足你面子,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可惜,陆泓那脾气,天生就是个爱打笑脸人的人。你越是跟他笑,他就越是要跟你摆出一副我很正经的样子来,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陆准巴巴的带着酒菜找上门去,换来的就是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饶是陆准对陆泓再有忍耐力,这会儿也是气炸了肺了。好心好意的给你接风洗尘,你是给脸不要脸了,置兄弟之情于不顾啊!这叫什么事情?
他当场把食盒砸在门口,气冲冲而去。
冯谦看着紧闭的大门,轻轻摇了摇头。
※※※
“这菜怎么卖?”
“对不住,收摊了,收摊了。”
“这……”
“对不住,今天不卖了,您去别家看看吧。”
“……”
这是拒绝了登门造访的陆准之后,第二天陆泓的随从书童遇到的事情。
孝陵卫中卖菜的都是军户的家属,绝大多数都是右千户所或是后千户所的人,他们的地里头种的东西拿出来卖,可以换点儿小钱,不说改善生活,总能让日子更好过一些。
这些菜往往都不指望着能卖多少钱,价格公道而有些时候甚至是太过便宜,绝没有昂贵的时候。对待客人也是彬彬有礼,笑脸相迎,像书童遇到的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老爷,您就低个头吧,长此以往,咱们非得饿死不可。”
“你说什么?”陆泓确实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对于人情世故,陆泓实在是不擅长这个。
但陆泓素来冰冷坚硬的语气却让书童误会了,他连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老爷您休息吧’,随后便小心翼翼的退出了书房,只留下陆泓一个人坐在那里莫名其妙。
街上的事情,除了陆泓之外,怕是孝陵卫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包括陆准在内,只不过,这一次,前一晚上刚刚被羞辱过好一番,正在气头上的陆准,并没有对此表示不满或是干涉,以至于下面的人觉得揣摩到了他的心思,而愈发的变本加厉。
笑话,陆准是什么人?
随着他荣升孝陵卫指挥同知,现在的孝陵卫已经是牢牢抓在他的手里的了。其他人?休想染指半分。哪怕是他的亲哥哥,也不能堂而皇之的折辱他,这么不给他面子。
人混到一定的地步,代表的就不再是自己了。陆泓不给陆准面子,整个孝陵卫脸上都没有光彩。这可不是陆准一个人的笑话,而是整个孝陵卫的笑话。
如果不加以惩治的话,怕是陆泓以后还会得寸进尺的。
而当陆泓理解了这个事情之后,已经是第三天了。三天没能开火做饭,以他的俸禄,又不能出去吃。再加上现在的孝陵卫不比从前了,一些买卖早已被陆准关张,他就算有钱,又能去哪儿吃?难不成天天进城?那也太麻烦了些。
“冯谦,又是你搞的鬼?”陆泓理所当然的这样认为,他可不觉得这是陆准的授意,只能是这个家伙瞒着陆准做出来的好事情。
“哦?我?”冯谦对于陆泓找到自己一点儿都不意外,对于他的怀疑更是早有心理准备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背这个黑锅,“大爷误会了,我能搞什么鬼?孝陵卫是陆准的孝陵卫,能够摆布这些人的也只有陆准。当然,我不是说这件事情是陆准授意的,他没有授意,顶多只是……放任,放任而已。大爷,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在固执什么,只要你稍稍放下一点儿架子,给陆准一个台阶下,这件事情很好解决的。但如果你要是不肯退这一步的话,那就真的麻烦了。”
“退?凭什么?凭什么是我退?”陆泓不能理解,明明是陆准咄咄逼人在先,凭什么要他退?
“凭什么?”冯谦笑道,“我是真的觉得您是在装傻了。当日,陆准可是请你到宅中饮宴,想要给你接风洗尘的。你不愿意来新宅子,没关系,他带着人把东西送到老宅。不管有什么恩怨,你们好歹是亲兄弟,他都到门口了,却吃了个闭门羹,这好吗?大爷,有句话,我不是第一次跟您说了,希望你真的能往心里去。这是孝陵卫,不是京城了,您就是饿死在家里,也没有人给你树碑立传,甚至没有人同情你。”
陆泓的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但他不想低头。出于文人那可怜又可怕的自尊,他不可能对武官低头。出于自己是兄长的身份,他也不想对弟弟低头。但如果不低头,他在孝陵卫又该如何生活?
仿佛是看穿了陆泓的心思一般,冯谦笑着说道:“陆准一早就去了前千户所,校验操训情况,您要是喜欢看,大可以去看看。对了,提醒您一句,别想歪招儿,没有人会一次又一次无条件的原谅你。孝陵卫是谁的你得搞清楚,押错了赌注,可是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