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口中的话语,便是“法就是公”。
法,绝不是天子一人所出,而是由天子和贤人共商而出,这便是“公”和“共”,首先得“天下为公”,而后方能“共和天下”,二者是相辅相成,互相约守的。
至于天子本身,绝非是不可质疑不可侵犯的,他的本源应是天命在人世间的代理,只要他触犯了“公共”之法,便是悖逆天命,那便按照孟轲所说,由天子沦为独夫。
天子怎么才不算是独夫,怎样才能垂拱而治呢韩愈对高岳说,天子以“世爵”和“世禄”以养有高品性情的贤人,贤人便替天子理天下、保宗庙社稷来回报。以此类推,高品性情的贤人再往下,选拔中上品的人,担当大夫、循吏,来分摊理政的权力,保养地方州县,而后再往下就是中品的黎元百姓:百姓和上品贤人的关系,韩愈认为是“互相生养”的关系,百姓出力、纳税以养贤人,贤人劳心以教化百姓,百姓不能推脱责任,贤人也不可残害百姓。而百姓间,韩愈认为也是“互相生养”的关系,农人要稼穑纺织,工人则要制造器用,商人则负责互通有无,他们都出力生养别人,便有被保护被善待的权利,所以韩愈将人分为“六民”:士民包括天子、贤人,还有农民、工民和商民,士民居上,属于劳心者;其他三民在下,属于劳力者,但之间应互相平等;另外还有二民,就是韩愈所言的僧、道,这二民不劳心也不劳力,也不生养别人,不劳而获,是腐朽的寄食阶级,和下品的斗屑相同,都要“诛之”韩愈有诛民的说法,后世谭嗣同和严复都对其进行严厉批判,但韩愈其实是冤枉的,韩愈所说的诛民,只是针对僧、道二民而言的,对于其他劳动人民,韩愈是主张要爱护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韩愈已不反对工、商了,韩愈认为工商只要能产生好处,能生养这个天下,且手段符合道德法规,那便是对的,是值得鼓励的。
“退之的理论愈发精熟,我记得我曾对晏师说过,自此往后,便要进入舍我的境界,由此观之,舍我舍我,便是希望做到天下为公的地步啊”对韩愈的整套理论,高岳已比较敏锐地捕捉到萌芽了,那就是种朴素的契约理论。
社会可以分阶层,但之间要有秩序,而这个秩序的基础就是各个阶层能达到利益的均衡,可各安其生,且有相当的流通性,如是便能在稳定繁荣的同时,还保持向前的活力。
民众以纳税的方式,和统治阶层缔结了契约,要求的就是得到统治阶层的保护和善待;而一旦统治阶层沦丧到横征暴敛民众,目的却只是豢养保卫之臣、爪牙之军,供自己独家所用,那么这种契约便自动宣告毁弃:按照韩愈的理念,民众便可择选另外的有望圣贤,而不用再死板地等待循环了。
这是韩愈对自己之前的循环论最大的修正引入了动态的评价机制。
“卫公,天下为公的理念,确实是和家天下的理念背道而驰的。我唐以来,太宗皇帝算得上开天独倡的圣贤级别人物,然犹自心念封建不止,非是别的原因,而是太宗皇帝有公天下的心,这才是太宗皇帝真正超卓凡庸的地方,就算有诛杀兄弟的行为,可后继历代天子,哪里又能抵得上太宗皇帝的不过是依仗太宗皇帝的福荫,可福荫就像是田地、钱财,不会只增不减,依愈的看法,到了现在,天子独制天下,既无德,也无力,非与贤人、诸侯共理不可。”
“那元元之人心呢”高岳继续问韩愈。
韩愈回答得更加坦然:“西川向日战乱不休,西北连年遭西蕃侵攻,河朔割据以抗王命,江淮盗匪横行,普天下百姓惨遭兵革荼毒,痛苦不堪,这岂是天子独自所能解决的正是靠建牙立旄,让韦令韦皋官居中书令镇西川东川,卫国公您先镇兴元、凤翔,后镇淮南,才有如今中兴局面,人心所向,圣主所望,恰好是要让贤人掌权。且贤人,和天子所亲任的防卫之臣不同,贤人心系的是天下是苍生,而天子的防卫之臣所作所为,只是奉戴迎合君主,对百姓何曾有真正的悲悯之心贤人,乃是天下人望所在;而防卫之臣,穷达全在天子私人好恶之间,岂能同日而语。”
听到这里,高岳沉吟起来,良久他对韩愈说:“依我的看法,郡县也好,封建也罢,都有善和不善处,不能一而论之。不过退之你所说的天下为公理念,真正是戳中了我的心。岭南平蛮现在大功告成,封禅西岳也近在眼前,那我、韦皋、杜佑还有其他方镇节帅,都要前往京师,这郡县和封建的争辩,总得有个结果。”
这时庭院里的蟋蟀叫声,绵绵传来,高岳看着韩愈,很诚恳地邀请说,“退之可与我一道参与封禅庆典”
韩愈顿时明白,卫国公的意思,是要以自己为“喉舌”,真正探讨这个国家的走向,和未来的理念。
他也晓得,现在长安城的思想,各方势力的明暗洪流,必将围绕着郡县和封建之争,掀起场没有硝烟,但远比战场还要激烈的争斗。
并且,高岳亲口对他说:“退之,说我有不臣之心的言论,绝不在少数。你若是和我去封禅庆典,充当我的喉舌,那朋党于我的名声怕是甩不了的。”
“与卫国公为党,幸也”
此刻韩愈绝没有畏惧,他只有感激和激动。
感激的是,高岳给了自己这个为天下发声的机会。
激动地是,他会穷尽必生所学,在这个洪流般的时代留下自己的声音,并可能回响于后世千年。
韩愈的热泪不知觉间流下,他对着身着雪白夏衣的卫国公,深深做了一揖。
我辈所学,岂可沉沦寂然于蓬蒿之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韩愈深夜,骑着马归宅后,犹自不能寐,他的思想像是决堤的大水般不可遏制,当即就在寝室内绕着书案,浑身哆嗦着。
他必须得将思想形成文章,不但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争论,也是为了能流诸后世。
这种破茧而出的兴奋,绝不是困乏所能压制住的
一抹烛火亮起,披衣起榻的薛涛,出现在他的身旁,然后温柔地对他说:“退之你有什么便写,我去为你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