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元府鹿角庄内,高岳坐在榻前,很关切地一手扶住妻子,一手在给她喂食肉粥。
云韶笑着对他说,又不是头次怀胎,卿卿你还如此谨慎啊。
高岳返归兴元府不久,云韶第三次受孕了。
整个军府内,双文为刘德室,住住为蔡逢元,还有碎金为郭再贞,都生下来三四个儿女,可其中都各有个夭折的,连高岳也深为悲哀,为三个刚刚来到这世上就又匆匆离去的孩子,全都撰写过墓志文。
众人便更羡慕高岳,二子一女,全都健硕,根本没有夭折的。
他们将此归结于高岳命数富贵,可高岳却清楚,他的体质和这个时代的古人大不相同,孩子丰茂,可能也有此因素在内。
现在云韶又有身子,高岳恰好半赋闲在家,便把妻子照顾得很周到。
另外好在有云和帮忙,那边芝蕙也从凤翔府归来原本高岳是把芝蕙带去凤翔府照顾自己起居的,继续和阿措操持家计,整个鹿角庄便重新热闹起来。
高岳陪在云韶身边之余,还要时不时监察竟儿的功课,陪达儿和蔚如玩耍,这高达和他阿兄相同,就爱玩“军事谷板”游戏,于是高岳只能自己动手做工,用砂土、米粒、豆子做成城池模型,以满足孩子们的需求。
这下,反倒是云和最为忙碌,因她还要主持兴元府女塾事务,每日都往来军府官舍与鹿角庄之间。
倒是吴彩鸾最为潇洒,不沾尘世事,又衣食无忧,她的闲就是和棨宝相伴,或者给军卒街坊表演几段傀儡戏,忙时也就是云游兴元山水,远的话还会去蜀地或巴南,美其名曰寻找洞天福地。
一日女塾休息,高岳心疼云和劳累,就陪她在庄内后山池沼处垂钓,舒散心情。
今日云和精心梳理了头发,是鸦鬓抱粉面,更用翠羽簪在顶上分出一长一短两段秀发来,望之如飘带般,钓了会儿鱼后云和就埋怨高岳说:“哪有如崧卿这般,身居方岳,整日甘为孺子牛的再者,崧卿你好久好久都没有写过传奇长编了,这十年间又是忙于官业,又是抚养孩童的,以前你在阿姊面前最最闪光的地方却荒废掉了。”
高岳摇摇头,笑着叹口气,对云和的埋怨,他其实也深有体会,人在婚姻和事业都有起色后,自身反倒会变得平庸起来,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两人接着闲聊,就谈到了洋州的韩处士,也便是韩愈。
自从韩愈用笔名“食鼍山人”,在兴元邸报上分数期刊登自己文章,用一个又一个鲜活而生动的事例,和自己犀利的见解,将唐政府西北、山南、京畿的军政、赋税、变法等诸般情况剖析在士子庶人面前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时间光是兴元府就印制五千册,以秦岭琐言为名目疯传,是洛阳纸贵。
这文高岳和云韶、云和姊妹都看过,现在云和还对其中一些名言警句如数家珍,她特别赞许韩愈最大的优点便是“敢言”,另外便是“亲历”,比如韩愈去京师平康坊时,就把内里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官妓有什么特点,散娼有什么特点,营妓又有什么特点云云。
“退之啊退之,你拿我军府给你的资装费,去平康坊分类嫖宿,靡不毕尽,还把亲历写成文章,也算是奇功甚伟。”高岳苦笑着想到。
然后云和又低声切切对他说:“姊夫云和亲昵时反倒喜欢如此称呼啊,那食鼍山人最近又写了份书稿,我近水楼台,已先得了个抄本来。”说完云和就从随身的箱箧里取出卷书稿来,两人在池沼边展开阅读。
这文章是韩愈亲自走到洋州纸坊,而后又去利州铁官,看了造纸的过程,又观看了虎踞炮制造和发射的过程,还亲眼目睹奴工煎炼火药的过程,随后在此篇名为兴元革命论的文章里指出:
兴元革命,完全不亚于著名的“汤武革命”。
韩愈说,神雷火用铜炮击发,可飞数百步,力大无匹,弹丸可射杀人,炮风可扇杀人,壁垒城垣当之,脆薄如纸,“如一军有此炮数十门,敌方虽劲弩万张,骁骑千群,高垒百所,何能为也”且此炮一旦铸成,“虽贩夫走卒也可精熟操练“,发炮可立取王侯将相性命,那么汉将熟读兵法,蕃将世代骑射,在这神雷火前根本无用武之地。同时韩愈也提及,兴元府自从广种草棉后,苎麻、竹子便有更为宽裕的收成,文教大盛,最典型的便是不但有官方的邸报,民间私人的报纸也繁多起来,每人的想法和言论现在都能通过印制为媒介自由抒发,此外诸子文论、三教坟典、治国方策和用兵韬略,先前都是密不外传的或小范围圈子传播,现在也飞入寻常人家,韩愈不由得惊呼:“由此观之,此后英杰莫不尽出于草莽之间乎”
故而他高唱的兴元革命,已呼之欲出了。
看着看着,高岳沉默了。
这牛人就是牛人,韩愈不愧是唐朝数得着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看问题和形势还是相当敏锐的。
另外下面韩愈的“担忧”更让他佩服。
韩愈说有神雷药后,普通人户可迅速成军;有印纸术后,普通人户也可迅速为明经、进士。然则官俸、军饷都是有限的,我唐很快就要由原本的外困,转为内忧,由原本奄奄的残月,转忽成为炽热的太阳,也就是多余的武力和知识发泄不出去,大规模的作业、渴求更多财富也会缺乏人手,韩愈便说自从高岳掠卖党项奴后,各方食髓知味,随后不至有党项奴,还会有西蕃奴、昆仑奴、新罗奴、九黎奴、西原奴、黄洞奴等,在列举这群“奴”的字眼后,韩愈忧心忡忡地说,虎踞炮也许只是肇始,威力更大的新锐武器会继续出现,血腥浩劫也许会播散在四海更为渺远之地,对利的追求会压倒对德、对品的追求,这场兴元大革命会把它所产生的力量,爆发投射到更遥远未知的领域里去,所以可比什么汤武革命要强劲得多,至于最终九州会被演变塑造成何种模样,“实不可知也”。
这文章纯用古文写就,加上韩愈奇峭瑰丽的语言风格,读起来格外有感染力。
见高岳沉吟,云和噗嗤笑出来,还揶揄他说:“如何啊姊夫,论起实务你比这韩处士要强得多,可论起文采来,你可就比不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