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之下,棋桌之旁,淡淡的清酒散发着温润的清香,散着温润的碧波,残阳之下,似乎泛着火红,却更有一抹碧绿;被人煮好之后呈了上来,端端立在棋盘的两边。
棋盘不是围棋,方正诡谲,另有凹槽双鱼,黑白共十二子立于其上,旁置六筹,乃是演习行军的六博棋。
六博棋的玩法今已失传,只有史书记载的只言片语能够略微了解;就连棋盘的具体模样,也是前些年的古墓中挖掘出来,方才知晓的。
至于为什么失传,从他的名字几乎就可以听出来。六“博”棋,便是最早的赌博,而他取胜的方法,绝大多数也是靠着赌博的。但在后来产生了骰子可以赌大小单双之后,谁还愿意浪费时间去下棋赌博?
就好似快餐文化一般,赌博的改变,使得六博棋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是棋盘旁边的身着绛色衣衫,面容瘦削的男子,明显深谙此道。
男子喝了口酒,神色从容的投筹,又说道:“弟先投筹,当是师兄先行。”
然而他的对面并没有人,空荡荡的一张石凳子,无声诉说凄凉;一旁服侍的小童早已是见怪不怪,平淡的望着远方。
男子似乎得到了无形的回答,默然执子,又悄然投筹,一来二去,棋盘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终,他似是胜了,胜了他自己。
“师兄,你又输了啊!”男子拾起棋桌上的羽扇,微微一笑,不知不觉间便已过了半个时辰,温好的酒又冷了。
这是个环绕绿水的密林之中,潺潺流波,鱼虾怡然,恬于林泉,残于斜阳,别一番生动之美。便是在此做一个村夫,倒胜过王公贵族多也!
“此招胜妙,险中求胜,绝杀枭棋!若非阁下,无人可以想到此招!”
老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背着一张琴,穿着随处可见的大袍子,须发不白,带着和煦的笑容,却又深邃的令人难以捉摸,天然的似个阴谋家。
那是个长相出奇俊俏的老人,纵然已过天命之年,可是年轻时候的俊美依旧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也不知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将会是何等美丽的男子?
童子极其娴熟的走过去,接过了老人背后的那张琴,铺好在石桌上。
在童子的服侍下,男子退了两步距离,脸上带着一抹苦笑——原来他是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的,为他那双残废的脚提供行动的资本。
望着笑容满面的老人,男子轻叹道:“以前与师兄同学,我的六博棋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是屡战屡败。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我,能不能胜他了。”
老人道:“六博棋终究只是赌博的工具,你师兄即便胜了你一辈子也没用。因为真正懂得兵法的人,是不会将胜利的希望寄托于赌博的。”
“手执枭棋,有的人靠本事,也有的人靠运气。可是运气好的人终究不会一直好下去,等他投筹失败的一天,便是枭棋败亡的一日;而有本事的人,枭棋在他手中,永远都是杀器!”
男子耐人寻味的一笑:“你说这枭棋,如今在你手中,还是在我手中?”
“呵呵,执手枭棋之人,也会执手散棋的……”
男子缓缓点头,似是懂了他的意思,抬手做请装,问道:“来一局?”
“不了,我终究不是你的对手,无论是运气还是实力……”
男子大笑:“你方才不是说我靠的是实力吗?怎的如今又有运气了?”
“若非当年我齐国使者当年眼尖,发现了你这个藏在马棚断腿黥面的疯子,岂有你之后的辉煌?单单这等运气,我就比不了!”
男子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断了几十年的双腿,却早已麻木,甚至能够笑出声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用来形容他和他的师兄,或许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师兄弟,便是魏国由盛转衰,而齐国由弱变强的见证者以及实施者……
“方才我在林外遇见了几百个追兵,似是童镇来的,不知是作甚。”老人忽然说道,“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到你这里来。”
男子一愣,竟抬手掐指一算,笑道:“或许……另有散棋将至也!”
“哦?此话何意?”
“呵呵,烦请你抚琴一曲,在下不言停,阁下便不要停。接下来的一切,汝且自观之!”
男子一面笑着,一面重新将六博棋摆放好;老人摇了摇头,他一向看不懂这个家伙的行为,在不远处的长条石桌上摆好了琴,缓缓弹奏起来。
悬泉瀑布,清脆于林,较于琴音,却相形见绌。此人的音律乃是绝美之音,时而高亢深沉,时而婉转低迷;七根琴弦,活生生让他演奏出了天地万灵的绝唱!
清脆的琴音伴随着瀑布飞溯之音,绿叶飒飒之声,飘入正在林中逃难的昭云耳中。
“怪哉,逃生一路不见人影,怎的来了此处,偏生传出如此动听的旋律?”
方才他与子阳驾驶战车逃出童镇,本打算直接逃走,可忽然想起无敌还在城外,若是被抓住可就不妙了;无奈之下,他二人只能先调头看看情况。
可这一掉头就出了问题,没曾想陆家的家丁没追来,童镇的守军们接二连三的持着兵刃跑了出来,甚至还有五辆战车追赶,这下可吓傻了二人,连忙驱车逃窜,遁入山中。
可是二人毕竟不识地理,很快就迷了路;再加上山道险阻,战车不便还容易暴露目标,二人只能弃了战车,如野人一般在山林之中躲藏。
因为追兵还在搜山,所以他们绝对不能松懈。
子阳闭上了眼睛,静下心来仔仔细细的试探音律的善恶;不多时,便道:“此音绝妙,绝无杀戮之音,更像是在邀请你我二人……”
昭云嘴角不住的抽搐着:“这你都听得出来?”
子阳笑道:“一人弹琴,总能表露他的心思,除非是那等不懂音律的音痴。”
……你他娘居然变相骂老子!
不等昭云多虑,子阳已是走了上前,顺着琴音发出的地方寻去;昭云也知道现在走无可走,只得紧跟其后。
这片林子依旧很深,似乎深不见底,但子阳总能完美的捕捉到琴音的方向,这让昭云及其诧异,难道战国时期的中国古人都这么全能的吗?又会开车又会音律,要是再会武功,那不是文武全才了吗?
“就快到了。”子阳的一句话,直接给了昭云一记定心丸。
然而就在此时,琴音越发急促,好像因为二人的到来情不自禁的快了起来,伴随着瀑布的响动,一如万千之人的呼喝,仿佛刀兵四起,杀气横生!
昭云大惊,即便是他这等不懂音律之人都听出了此琴音中的杀气,若是立在城头,岂不如诸葛丞相一般,一曲退司马?
“子阳,你还要去?”昭云不安的问道。
子阳笑道:“方才的琴音,他是给我们弹得,是迎接我们的;可是现在的音律,是给追兵听得,希望他们能够知难而退。”
呃……还真是丞相?
光芒已近在眼前,现在的他们别无他路可走;方才的琴音已经传到了那些追兵的耳中,若他们退后,正好羊入虎口!
那便走吧!
二人穿过那抹亮光,残阳照在眼中,已是绝胜之美,将要落入地平线的彼岸,等待下一个轮回。
而在残阳之下,一个英俊的老人端端的在瀑布旁抚琴,琴弦在他手中如同乖巧的小孩,随心弹奏出绝美的音律,高亢激昂,痛击人的心灵。
老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只闭着眼睛,用心感受着自己琴音所创造出来的意境;好似那杀伐不断的战场上,便有自己的身影!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另外一个中年人,坐在轮椅上,黥面黑肤,瘦骨嶙峋,高颧骨,凹陷眼睛,与那老人形成鲜明对比,并不貌美,只是断腿之上,脊骨比任何人都要笔直。
似乎早就料到了二人的到来,那男子笑道:“果是性情中人,此曲盛情之意,倒是被听出来了。”
子阳与昭云面面相觑,似乎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童子将男子的轮椅推到了二人的面前近十步的距离,男子便抬手行礼,道:“在下孙伯灵,已摆好六博,请二位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