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菲林意识到有人抚触菲林的前额,菲林就醒了。
咕哝了一声,菲林扭过头去,身上的毛毯都湿了。
菲林努力挣脱它们的束缚,坐起身瞧瞧是谁胆敢打扰菲林。
克里克国王的弄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焦虑地望着菲林,菲林却粗暴地瞪着他,使得他在菲林的目光中退缩。局促不安的感觉笼罩着菲林。
弄臣应该早在几天前就回到千里之外的公鹿堡去陪伴克里克国王的,他离开国王身边从不超过几小时或一晚。因此,他在这里准是个不祥的预兆。
弄臣是菲林的朋友,至少是在他的怪异举止范围内所容许的朋友。
但是,他的来访总带着某种目的,而这些目的很少是微不足道或令人愉悦的。菲林从未见他如此疲惫。他身穿一套罕见的红绿花斑点小丑装,带着鼠头令牌,鲜艳的服饰和他苍白的皮肤形成极怪异的对比,恰似被冬青所缠绕的半透明蜡烛。
他的衣着比他本人结实,灰白的发丝如同浸在海水般浮出帽沿,晃动的壁炉火焰在他的眼中闪烁。
菲林揉揉发涩的双眼,把些许发丝往一旁拨开,只觉头发湿润——菲林在睡梦中出汗了。
“喂!”菲林设法开口,“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菲林口干舌燥地说着。菲林想起自己生病了,但细节已模糊不清。
“还会在哪里?”他悲伤地看着菲林,“您愈睡愈无精打采了。请躺下,陛下。菲林能让您舒服些。”他近乎挑剔地拉整菲林的枕头,菲林却挥手请他离开。
这很不对劲,因为他对菲林从未如此客套。
人们虽然是朋友,但他那简洁刻薄的话语,感觉犹如半生不熟的水果。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好似表达怜悯,但菲林一点儿也不想接受。
菲林低头一瞥绣花长睡衣和华丽的床罩。它们看起来颇为诡异,但疲惫和虚弱使菲林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在这儿做什么?”菲林问道。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叹着气说道:“菲林在照顾您,在您熟睡时照顾您。
您知道菲林这样做挺愚蠢的,但菲林毕竟是个愚蠢的弄臣。您明知菲林很愚蠢,每次醒来却问菲林同样的问题。让菲林提个更明智的建议:求求您,陛下,让菲林派人去找另一位医师来。”
菲林靠在因汗湿而发酸的枕头上,心里知道只要一开口,弄臣一定会更换枕头,但菲林又会流汗把新换上的干净枕头弄湿,这实在没什么意思。菲林用粗糙的手指抓住床罩,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握着菲林的手,轻柔地拍道:“陛下,菲林对这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到疑惑。
这位医师根本帮不了您。他的知识恐怕远不及他的见解。”
“博尔赫斯?”菲林满是疑惑。“博尔赫斯?他在这里就好了,陛下!他或许只是个马厩总管,但菲林敢说他比这给您药吃,还让您满身大汗的瓦乐斯郎中来得高明。”
“瓦乐斯?博尔赫斯不在这里?”弄臣的脸更黯淡了。“他不在这里,国王陛下。您知道,他呆在群山里。”
“国王陛下……”菲林说着说着就笑出来了,“如此嘲弄菲林!”
“不会的,陛下。”他温和地说道,“不会的。”
他的温和令菲林困惑。这些拐弯抹角的辞令、谜语般的谈话、诡异的言语攻讦和双关语,还有狡黠的羞辱,实在不像菲林所认识的弄臣。菲林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过度伸展且磨损的破旧绳索,但仍试着理出个头绪。“那么,菲林在公鹿堡了?”
他缓缓点头:“那当然。”他的嘴因忧愁而紧闭着。菲林沉默了,在遭遇背叛的深渊中探索。菲林根本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这样回到了公鹿堡,博尔赫斯却不在菲林身边。
“菲林来帮您拿点吃的。”弄臣恳求菲林,“您吃饱以后总是好多了。”他接着起身。
“菲林在几个钟头以前就带过来这个,放在炉边保暖。”菲林用疲惫的双眼看着他。
他蹲在大壁炉边,把一个有盖的碗从炉火边移开。当他打开盖子时,菲林闻到了浓郁的炖牛肉香,然后看着他把炖牛肉舀进碗里。菲林好几个月没吃牛肉了,在群山只能吃些野味、羊肉和山羊肉。
菲林用疲惫的双眼环视整个房间,看到了沉重的织锦挂毯、厚实的木椅、壁炉的大石头和繁复的窗帘。菲林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国王在公鹿堡的卧房,但菲林现在为何躺在国王的床上?
菲林试着询问弄臣,却说道:“菲林知道得太多了,弄臣。
菲林再也无法让自己蒙在鼓里了。有时感觉就像另一个人控制菲林的意愿,将菲林的心智推向菲林不想去的方向。菲林筑好的墙都崩塌了,像潮汐般排山倒海而来。”菲林深呼吸,却无法避开这冲击。
先是一阵凄冷的刺痛,然后感觉自己好像浸泡在湍急冰冷的水中。“涨潮了。”菲林气喘吁吁地说道,“有几艘船正在航行,是有红色龙骨的船……”
弄臣充满警戒地睁大双眼:“在这个季节,陛下?当然不!不会在冬天!”
菲林的呼吸压缩在胸腔里,说话变得十分困难。“这个冬天来得太温和了,没有暴风雪却也毫无屏障。看,瞧瞧那儿,越过水面,看到了吗?它们来了,从雾中来了。”
菲林举起手臂指着,弄臣匆匆走过来站在菲林身边,弯腰朝菲林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菲林知道他看不见。不过,他仍忠心却迟疑地把手搭在菲林瘦削的肩上,瞪大了双眼,似乎要移除他和菲林视线之间的种种障碍,而菲林也希望和他一样看不到这幅景象。
菲林紧握搭在他肩上那只修长苍白的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憔悴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戴着王室戒指,手指的关节却肿起来了。接着,菲林勉强抬起头凝视远方。
菲林指着一个宁静的港口,然后费力坐起身好看得更清楚。
灰暗无光的城镇渐渐在菲林眼前开展,房屋和道路拼贴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港口的雾气十分浓密,菲林心想就要变天了。
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凉了菲林身上的汗,也让菲林浑身发抖。尽管天黑雾浓,菲林却能清楚地看见一草一木。
菲林告诉自己这就是奥秘法术注视,接着却疑惑了,只因菲林的奥秘法术能力向来不稳。
然而,菲林看到两艘船冲破浓雾驶入沉睡的港口,让菲林忘了自己奥秘法术能力的缺失。
月光下有两艘黑色的船,但菲林知道船的龙骨是红色的,这就是来自外岛的红船劫匪。
这些船犹如利刃般划过海浪,在雾中昂然前进,像割入猪肚的细刃般驶进港口。
船桨完美一致地静静移动着,桨锁裹着碎布,不一会儿船身就大剌剌地驶入码头,犹如谈生意的忠实商人。
有个水手从第一艘船轻巧地跳上岸,将手中的绳子绑在岸边的桩基上,另一位划手则稳住船身,直到船尾的绳子绑好之后才靠岸,一切都如此平静公开;
而第二艘船也用相同的方式进港。可怕的红船如海鸥一般大胆地来到镇上,停泊在受害者的家乡码头上。
没有任何哨兵叫喊,也没有守卫吹号角,或是将火把丢到松脂上点燃信号。
菲林寻找这些人,也立刻发现他们头紧贴着胸膛呆站着,精致的灰色手工毛衣因遭割喉而染成一片血红。
劫匪静悄悄地登陆,并且熟知每个哨岗的位置,除掉了每一位看守人,以至于无人警告这沉睡的城镇敌人已经入侵。
镇上没有多少哨岗。
实在很难在地图上找到这毫不起眼的小镇,而居民也自恃此地太过俭朴而不至于吸引劫匪入侵。这里的确出产上好的羊毛和毛线,镇民制作的烟熏鲑鱼也很可口。
娇小的苹果香甜芬芳,还可酿成好喝的苹果酒,加上城镇西部那一片风景优美的蛤蜊海滩,这些都是泥泞湾的珍宝,它们虽然微不足道,但也足以被在此谋生的人们视若珍宝。
当然,敌人犯不着用火把和利刃抢夺这些,一般人也无法想象劫匪会为了一小桶苹果酒,或一网架的鲑鱼如此地大费周章。
但是,这些红船并不是为了劫财夺宝或得奖的种牛而来,也不会把妇女抓来当太太,让年轻小伙子当奴隶。
就像冶炼镇一样,劫匪会屠宰毛皮丰满的羊儿并且分尸,将烟熏鲑鱼踩在脚下格机,放火烧了储存羊毛和酒的仓库。是的,他们也会抓些人质来冶炼,但目的只是为了冶炼。
冶炼魔法会把他们整得不成人形,剥夺他们所有的情感和基本思绪。劫匪不会带走人质,只会把他们留在这里对亲人发泄逐渐衰弱的痛苦。
而那些被冶炼的人毫无人性,只能像狼獾般冷酷无情地横扫家乡和劫掠亲人,这就是外岛人最残酷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