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了他们眼中的猎奇、惊异、夹杂着戏谑。一众权贵中,我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
尴尬爬上我的后背,有点痒,我不想破坏气氛,想像权贵商贾一样说一些场面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们的生活。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说一些奉承话,我也发现就算普通人,自己也未曾体验到过普通人的生活是怎样一种滋味。
什么人都好,什么人话都行。颠来倒去,我不知道自己算否是“人”,我成长于弑杀,专注于弑杀,无论是杀手还是侦探,都不是典型的“人”。我没有和大众一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在端起酒时,会说什么。
多么狼狈。
我想了半天,绞尽脑汁,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得坐下,尴尬地喝了口酒。我想连文昌和张鑫大抵很后悔,他们不该将请帖发得那么广,请到我来参宴。
“哈哈,龙先生是个称职的侦探。”连文昌端起酒杯说,“素闻侦探都是惜字如金,今天见到龙侦探,果然专业!”
幸好,我没有破坏氛围,我心中默默感谢连文昌。
大家自我介绍后,纷纷斟满酒杯,庆贺又添新友。酒商罗天明似乎感到了我被冷落,向我主动端杯,我很感激。
又一杯饮完,仆从推来料理车,上面有六个盖子。那个形状,我猜测是牛排。
“这是为大家准备的牛排,请大家慢用。”连文昌说。
从小提倡速战速决,我向来不喜欢吃牛排这类慢斯条理的东西,也不知切这东西的礼仪,我偷看其他人的切法,有样学样。伊多兰的牛排切得最为漂亮,整整齐齐、鳞次栉比,她大概在礼仪上下足了功夫,我怎么学也切不到那个程度。
“雷总,您身后这位是?不一起来坐吗?”罗天明斯斯文文地切着牛排,问道。
雷金宇咧开嘴哈哈笑,口中闪着一颗金牙:“他啊,我的秘书,许航。百无一用,不用管他!哎,牛排这东西,真是麻烦……”雷金宇抱怨,我看过去,他那盘比我更惨不忍睹,但雷金宇似乎并不在意,准确说,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伊多兰身上,他的目光从伊多兰的发簪扫到面庞,顺着脖颈一路向下走,上下了几个来回。伊多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自在地挽了一下鬓发。
雷金宇扔下刀叉,一把抄起酒杯:“我这第二杯酒,当然,来,伊妹妹,我敬你一杯!”
雷金宇又高又胖,伊多兰在他身边,宛如一只娇小的鸟,伊多兰在短暂的僵滞后,端起自己的杯:“雷……雷总请。”
杯碰,雷金宇仰脖一饮而尽,伊多兰分了好几口才咽下去,捂了捂嘴。
“别停呀,快满上!哈哈哈。”雷金宇大笑着将空杯一举,示意伊多兰给自己倒酒。
伊多兰脸有点白,看了张鑫一眼。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雷总满上!”张鑫语气有点不满,声音也很大,指着雷金宇的酒杯。
伊多兰默默端起酒具,残酒只够半杯,伊多兰起身离席,去拿醒酒器,谁也未料到,她刚走过雷金宇身后时,许航突然上前,两人的去向交在一起,伊多兰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啊!”伊多兰差点跌倒,下意识捂住了礼服的胸口,收束身形,才没有摔跤。
雷金宇吓了一跳,噌地站起来,半抱半扶护住了伊多兰:“怎么样,要不要紧?”
“我……我没事。”伊多兰深吸了口气,在雷金宇怀里站稳,瞬息间就恢复了镇定。
“你搞什么呢?找死啊?”雷金宇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许航,“还不快道歉?”
但许航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正眼去看伊多兰。
“不用不用,我没事的。”伊多兰彬彬有礼。
“这位小美女,自我保护意识蛮强的啊。”桌子另一边的罗天明遥遥指着伊多兰捂着的胸口,和坐在旁边的赵财调侃,赵财并没搭话。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放心,回头我就收拾他,给你出气,怎么样?别生气,别生气哈。”雷金宇轻声好语地哄,小心翼翼将伊多兰扶回座位。怒斥许航:“你哑巴了?还不道歉?”
许航破天荒地顶撞了雷金宇,声音很大:“道什么歉,老板,您怎么能高看这群人,乌合之众,不值得您深交!尤其是张鑫!”许航瞪着座上的张鑫,“你受老板庇荫甚久,竟然敢公开脱离公司,另立门户,你简直狼心狗肺,叛徒!本以为你已经躲远了,没想到还敢来抛头露面,告诉你,你和你带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这笔账,我早晚跟你算!”
偌大宴厅中回响着许航的吼声,气氛陡变,罗天明和赵财面面相觑,连文昌使了个眼色,仆人们纷纷退出了宴厅,关好了门。我一直在观察雷金宇的脸,怒火已经爬满额头,他不是一个能压得住怒火的人,我猜他会不寻常地暴走,许航也许会吃不消。
我猜错了。
雷金宇有一个明显的呆滞,脸色由阴转晴,忽然笑了,语气也变得很奇怪:“许航,你误会了,张总成立建筑公司,那是经过我同意了的。我好像忘了跟你说,我还资助了一些呢。张总,年轻有为,自己当然要成全,你看,现在张总公司人才济济,未来可期啊。”说完,对着张鑫举杯,眼睛还瞄着伊多兰。
“雷哥你这哪的话!什么人才济济?太抬举我啦!”张鑫很配合地举杯,一脸谄媚,拍了拍伊多兰的裸肩,声音甜脆,“雷哥手下才是悍将如云,自己这点虾兵蟹将,哪能和雷总的家业相提并论?您哪,千万别捧我。”
我没在张鑫脸上看到一点点不满。张鑫的耳蜗大概有过滤功能,能对谩骂自己的话充耳不闻。
“悍将?你说他?哈哈哈哈。”雷金宇哈哈大笑,转头对许航吼,“你,跪下!”
许航愣了一下。
“没听到是吗?”雷金宇问。
许航立刻当众跪伏在地,动作利索得很。
雷金宇用手杖在许航后脑的地方用力戳,让许航在地上咚咚咚不停磕头,声音隔着一张桌子都听得见。
雷金宇咧着嘴角,笑问张鑫:“这就是你说的悍将,现在觉得呢?悍在哪儿?哈哈哈!”
富商炫耀的方式我不懂,富豪发泄愤怒的方式我也不懂,我不想去搞懂,在座除了我,他们都是富商,我是格格不入的那个。曾经的我,依附组织给他们打工,而现在,我和他们再没、也不想再有任何瓜葛。
也许是嫌许航碍眼,也许是怕他再惹伊多兰不高兴,也许是怕他影响氛围,最终雷金宇让许航滚出去。
“我最敬重雷哥,这一杯,我提议,让雷哥来提!”许航离开宴厅后,张鑫笑眯眯地讲,雷金宇让伊多兰给自己倒满酒,举起酒杯说:“今天真高兴,谁也别扫兴,来,干杯!”说罢也不等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桌上的气氛在众人的杯筹中恢复如常。雷金宇目光一直在伊多兰身上,顺着对方白皙的手腕落到盘子里,赞不绝口:“切得真可爱,令人食欲大开,伊妹妹,大哥不会切,你来帮帮大哥呗?”
伊多兰的刀叉一顿,不着痕迹地再次看向张鑫,张鑫根本没看她,刀叉飞舞,道:“不是跟你说过吗,雷总有需要,你就帮忙。”
仆从端来一盘新牛排,伊多兰低头换了一副新刀叉,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副完美的笑容,简单问过雷金宇后,她迅速切好了一整盘,快得几乎看不到她的刀,神乎其技。
“哇。”罗天明眼睛直了半分钟,差点鼓起掌来。雷金宇更是喜上眉梢,干脆大力一拍桌子,喊道:“张鑫!干脆把这丫头让给我吧!我以后让她天天给我切牛排,怎么样?算我求你,我太需要她了!太需要了!这次你说什么也得忍痛割爱,行不行?”
“哈哈!雷哥的赏识这可是千载难逢,雷哥您这是抬举,怎么说得像是求我一样,您折煞我了!”张鑫开心地拍了一下伊多兰的脑袋,“你,好好教教雷总怎么切牛排,以后跟着雷总,我去抽根烟。”
张鑫离座,走前给雷金宇递了个眼神,看上去是“尽请随意”的意思。
雷金宇更不拘谨,大手勾上伊多兰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搂,连声解释:“我醉了,我醉了!”
“我也有点醉,抱歉失陪,我得去趟洗手间。”赵财道歉后离座,他的脸通红,步伐也不稳,不胜酒力。
“好酒不许吐啊!”雷金宇对赵财的背影扯着嗓子喊。
我偷眼去看伊多兰,她早已忘了矜持,眉眼含笑,身形伏贴,似乎也真的醉了酒。
伊多兰看起来年纪与芙琳相仿,自从离开组织,我再也没见过芙琳,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龙先生?”罗天明将我从回忆里唤醒,我看到他举着一杯酒,对着我。
“干嘛独自饮呢?”罗天明彬彬有礼,“来,龙先生,我敬你。”
“谢谢。”我礼貌地谢过、碰杯,追忆如酒,一饮而尽。 23774/10908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