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宁二年秋
刘春又趴在柜台上发呆,他每天从私塾回到娘亲的粮食铺里都会发呆。店里生意不是很忙,平时有伙计招呼,很少用刘春帮忙。他很喜欢趴在柜台上想事情或者看书。从需要爬到椅子上坐下的小不点,好像就这么想着想着,一个恍惚就变成了小少年。
今天陈先生说,天底下除了信朝的七郡国,在西边很远的地方有海,还有岛,在东边则另有奇国,里面住着蓝眼睛黄头发的异人,刘春想不出来那样的到底是怎么样的异人,也想不出来很远是多远。
好像能记事起,他就一直呆在镇上。他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换了个撑脑袋的手,眼神模糊望向铺子外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想如果自己和书上说的那些神仙大侠一样神功盖世,就能去很远的海边瞧瞧,就能知道所谓的异人到底什么样,也得去听说有一百个街后小溪那么宽的歆江看看,也得飞到天上去摸摸云是不是软软的。可怎么才能成为一个大侠呢?唉,怎么能当大侠呢?他得读书读出个名堂,不能让辛辛苦苦养自己长大的爹娘失望。
即翼山,顶台峰,大气浩然的堂庭观里,上长老院。陆文一手笼烛一手点亮。光很暗,从屋外根本看不明白有没有火光。那刻意被控制的小火苗亮起来,照亮了陆文扭曲的脸,他的眼里闪烁着渴望获得的光,细小的血丝从眼白向上蔓延,嘴上扯着一个凝固的僵硬的笑。他将腰间那柄鱼龙放回剑架上,刚转过身似乎又觉得不妥,找出一只符祿笔,沾了沾清水,在刀鞘上画了净心咒,收笔时,捏了几下手印,那清水画出的字在剑鞘上泛了下白,就消散不见----随之而消失的还有鞘内浓郁的血气。这时陆文才深吸口气,默默按照《莲池洗气正经》进行呼吸,没想到自己灼星这么久,还是会因外物而激动,乱掉呼吸。一想到那东西,陆文满是皱纹的脸上就褶起笑意。他颤抖着从内襟拿出一方丝帛,捏着边角将它缓缓铺开在桌上,看着上面殷红的几行文字,陆文整张脸笑得都快皱在了一起。不枉我截胡捉放亭的人提前杀了周亓啊。靠这书密,能破开三品上星助我登上三品台天,跨过这道门槛,阳寿估摸着能到两个半甲子,自己这个没有几天活头的,还能继续苟延残喘个三十年。
夜空里没有星星,风送着兽类的咆哮呻吟荡满山谷。
天色从黑色慢慢显现出亮光,变成深蓝,又慢慢向淡色转化,几缕红色从天的东边开始映射,朝霞很快占据了半边天,在朝霞与天空接触的地方两种颜色互相交织出粉色,笼住了小小长义镇。刘春拎着木桶去小镇街后不远处的井里打水,一路上轻声地和遇到的街坊打招呼。街坊邻居都喜欢这个少年男娃,长得随他娘,秀气。又懂礼数:不管是谁遇见了他,他都要很礼貌的打招呼,不慌不忙又带着些不好意思。
刘春转着井上的木转轴,感受着早晨的风----有些潮湿,带着露水的凉气。他用余光的余光看天边的霞,很舒服。
天暗了。诶?怎么天暗的这么快,刘春抬起头。
他吓得后退几步,腿有些软。
在井的另一沿,站着一个满脸皱纹和黄斑的伛偻老人,穿着灰蓝道袍绑腿黑棉鞋,背上露出的剑柄是两条鱼互相咬尾巴围成圈,面容憔悴透着一股病态,老人虽然长得还算和善,但刘春有种奇怪害怕的感觉,可能因为这人莫名出现,还盯着自己看吧。
“老爷爷(刘春觉得有些不妥,又改称道长爷爷),你有什么事吗,这里是原执县长义镇,你要是想喝水等我打出来可以给你分一些。”刘春有些磕绊的说道。
陆文看着井对面的少年,年纪不大确很有些个子,弯月眉如墨染,双眼如桃花又似杏仁,山楂一样深红色的嘴。是个俊秀男娃,他从远处却以为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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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娃。
嗯?好家伙,这么浓郁的生机。陆文看着眼前这个礼物一般的小家伙,没有理会礼物在说什么。
刘春看见对面的老头不仅没有理会自己,反倒傻笑起来,以为遇到了疯子,叹了口气,准备上前继续打水。
刹那,老头的身影模糊了一下,刘春眼前一黑,只感觉血全都涌上头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陆文来到了刘春面前。
他眼里又充满快要溢出的渴望,将整把剑连剑鞘一同从刘春正中胸口洞穿,血,泉涌般一股股从伤口的地方流出,汇聚,逐渐变成一片。刘春全身都让这股冲力震的向后倒去,嘴巴的缝隙口水和血掺杂着流出来,倒在地上的身体就像他想象的云那样软。陆文的笑越发的控制不住,脸褶的像揉乱的抹布。他用手指蘸了刘春的血,在自己和刘春的额头画了略有差异的两道法印,左手快速的捏了几个手印,右手搭在刘春的脉门。
在深沉的黑暗中,刘春有种五脏六腑血液骨头都给人抽走的剥离感,这大约是世上所有小孩都没经历过的痛苦。
陆文感受着来自那少年的勃勃生机,他觉得自己一百零八窍穴剩余的几个也都滚烫炽热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狰狞疯狂。他觉得自己踩上台天的门槛了。
小镇不远处的官道上,马车伴着尘土向长义镇附近奔去,一个魁实的汉子站在车头,铁盔黑甲,只露出眼睛。在他旁边坐着蓝色衣裙,五官端正,挂着寒碜的刀,普普通通的少女---澹台白。她是澹台家旁支的次女,这是她第一次行令。
少女眼神冷淡,嘴角始终有些向下,手里攥着缰绳,绳端被汗浸湿。
黑甲突然说到:“你先继续驾车。”澹台白嗯了一声。黑甲略微屈膝,滚烫的气在窍穴游弋流转,一个纵身,马车直接被震停,惊马前冲,缰绳绷直。等澹台白稳住惊马,黑点已经到了她的视线尽头。
。就在刘春的生命、血气慢慢被盗走,血都没什么流了的时候。陆文察觉到什么似的,立刻松开手,向旁边腾空滚了一圈,又手掌虚拍前方,将身形稳住。
这会儿,他刚才在的地方,魁梧的黑甲挺立着。
视线从铁甲中探出,与陆文对视。甲片内那人的气使周围出现水汽,像黑亮的火焰在燃烧。陆文看到黑甲,觉得那漆黑要把他吸入其中----仿佛告诉他,只有黑暗与死亡,属于他。就是这个恍然,黑甲的拳已经打中陆文的腹部,他将气汇聚在拳头,蹬地、搅拳。陆文感觉自己的几缕气在腹部被打散,冲击着自己的内脏。他喉头涌动,将淤血吐在自己手上,画符掐诀,身形飘然,就要逃走。黑甲嘴里发出了不屑的出气声。正要追击时,他低头看到刘春,犹豫了一下,停下气息的剧烈运转,锁住了刘春身上各大重要穴位。
天已经亮了,太阳整个出现,阿良酒楼的小二也来到井边要打水,刚走到井边,他就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刘春。“额啊啊啊”这小二吓的扒拉了扁担和水桶,就跌绊着跑回镇里。“刘先生刘先生!王嫂!老板娘!快来人,快来人啊!刘春刘春....快来人,快报官!”街坊们听见小二的喊叫声,乱糟糟一哄向井边去,王嫂听到邻居的呼声,又急又怕,眼泪一下涌出来,嘴巴颤抖着喊“春,我的春儿啊”就朝街后跑。刘安正也冲过人群。
看到眼前的惨状,刘安正只觉大脑翁的一下,为什么,我的孩子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是谁?昨夜回家时的场景梦一般浮现。王嫂快哭晕在刘春旁边,她坐在血里,不管衣裙被血污尘土弄脏,巨大的悲痛与冲击对她造成了深深伤害。刘安正蹲下来,食指缓慢的颤抖着放在刘春鼻下。
只剩半口气了。
他也一屁股坐在媳妇旁边。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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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的邻居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哀其不幸。
澹台白在马车上看到老老少少聚集在不远处,隐约还有哭喊声嘶哑,心想坏了,可能师叔来迟,已经出事了。想到这驱停了马,翻身从马车上下来,边朝着人群冲去,边掏出太平令
“乡亲们让一让,捉放亭。”
人群听说是江湖第一正道门派,于是空出条路,澹台白来到井边,停步定睛,约摸是一对夫妻的在地上哭泣,一个郎中模样的急得在原地打转。
嘶,整个剑囫囵都在身体里怎么救。澹台白皱起柳叶眉头,把住刘春脉门,幸好师叔提前锁住血脉窍穴,生气还未散尽,还有救头。
这剑鞘直接洞穿,即使是道剑里比较窄的,伤口依然很大,钝器所致,前胸这面骨基本被击碎,所幸没有戳中脊柱,可就是眼前这种条件根本没法短时间内救治,此次行侠也没带能养血生肉的道家丹药。
师叔不在,应该是去追击,后面陆续可能还有类似伤者,只能简单收拾后,将这些伤者带回去,能不能活,还得看命。
老百姓都不想和这类事扯上关系,慢慢走的零零星星。
“大叔大娘,贵公子被我师叔方才救上来一口气,暂无大碍,但我可能得把他带走。”
刘安正和王怜一个劲道谢。
澹台白有些头疼,她扶起二人,又开口道:“到时这孩子的情况我会写信告诉两位,你们不必过多挂念。”
“如此最好,麻烦...少侠了........不知...我们能跟去吗?”刘安正声音嘶哑询问道。
澹台白轻轻摇头“二位还有什么事要嘱托么,在下行令未毕,这就要离去。”
澹台白正在愁怎么把刘春放回马车,刘安正看她迟疑,心疼的擦掉刘春嘴角血污,小心翼翼背起刘春:“姑娘马车在何处?只是这行车劳顿,我儿又是伤体.......何况如此大伤,郎中断言几乎必死无疑,要治好定要费些周折,我一微商贫民...”
“我正在愁怎么办,如此便好。你且放心,这马车墨家来路,人乘其上,如水中泛舟。”她停顿了一下“至于你些许疑虑,当今世道,情理之中。捉放亭以天下正道为己任,断是没有见死不救这一说。”
陆文一路遁走,五行遁符一张又一张。逢村便寻女子小孩,顾不得慢火细熬汲取全部,遇上便是一掌破颅,匆匆重练被打散的气。
陆文最后一线出自正派的道义也在逃跑中被自己耗尽。他想逃回顶台峰,回堂庭观。回去,就算捉放亭之后发布郡行,甚至天下行,咬紧牙说血口喷人便是,自己一路谨慎,除了已死之人和那个奇诡黑甲,再无人见他。回去,自己就还是那个闲散淡泊的上长老。再不济,即翼山如此之大,门派几何多,只要入得山中,便有生路。
黑甲又在两处追上陆文,只是陆文并不与他缠斗,一共硬生生抗了黑甲倾力三拳。黑甲懊恼无奈,两人实力相当,自己武夫出身,打架决然不怕,手段却不如这道家牛鼻子多,只能眼看此人遁入大山。不过武夫练体,黑甲眼神极好,看出此人大略入山方向。那人气机已乱,短时间内上不了台天。回去查清,发放放郡行,不能让他再出山伤及百姓。
澹台白驾着马车,回头瞥视躺在厢里依旧昏迷不醒、面无人色的刘春。心想我要是有弟弟这副皮囊便好了。也是遭了横祸的可怜人,唉,不想这老狗竟如此狠毒,只有他一个生者。
他是叫刘春?名字还不错。
“彼无名之人,愿尔安息。”澹台白将一张净心符点燃,符灰几点落在她脸上,她没去理会,只是发呆。车厢里脱去黑甲的大汉本在懊恼今日出手不够利索,此时讶异地看着她。
日落一半,马车向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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