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河汇上游诸水入渤海,但宽仍不过百米,难合执明主玄武位之局势,故明中筑城前曾开数渠以扩充河道、充盈水域。回想起那些赶山填海、悬河注壑的神通,已不知在朝野的明争暗斗中失传多少年,当今是任谁也断难再重现一二了。神殛世族始终在不住衰落,每当细看这座古老的城池,诸家子孙即会在心头想起。
话说得太远没用,且道回凉芜与水凄寒,此时他们正立于五百年前开凿的明月渠,注视着照进沟渠的太阳。
“玄武位需要水势,那怎么不去鹤耳滨?穿城的岁华江段可足有二里地宽呢。竟只为河道太窄征调徭役,劳师动众数年修造如此大的工程,在他们心中可还记得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
“选址一事,昔年的奴儿干都司渔村肯定不行。至于孟子这话,从来就没哪个王侯将相不当成耳边风。”
“倒也是,”水凄寒转身靠上桥栏,捻着垂肩的发梢问道,“追踪金铤的轨迹最终只能到这了吗?我还以为能直接一步寻进罪魁老巢。”
“为盗金铤折了那么多人,事后却未贪下半块,吊诡。”凉芜站在桥口远眺出城的路,烈日下的似乎一切都已扭曲,“从褚家拿的东西不会有错,看来元凶就是在这将荫尸和明器放入的炭家车厢。”
“怎么办,褚幕那可还有什么别的线索能用?”
“人遁之闻切只能确认是或否,除了得知他不得已替第三方势力遮掩,我仅另问到一个肯定答案,祸首必身怀极具利用价值的异术。”
“就算知道是施术,我也实在想不通是怎么施的,金铤和荫尸可都藏不进兜里,”依水凄寒眼前的车速车距,想在行驶途中顷刻装进货物绝对不可能,更别说还得不为人所知。“难不成,这根本就不是人类所为?”
“多半役使了鬼奴,视搬运量以五为数或增或减名谓五鬼术,其隐秘迅捷,有道小成偷空家、大成窃净巷,”流传虽如此,凉芜至今也就见过操纵两伍来抬轿的,世族里最不屑这些坊间旁门,“另若习此术,需有鬼奴骸骨胁迫,尸窖中亦唾手可得。”
“要是搬运那些赃物进车厢?”
“一眨眼。”
“藏尸地,也就是他们的老巢,你觉得在城内还是城外?”这是追凶的首要抉择,遥望垛口后人头似蝇的古城墙,水凄寒刚准备提起此事,凉芜的询问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这,我可不敢担保能猜对。”
“独立判断对吃捉鬼这碗饭不可或缺,但说无妨。”
“执明七区外还有些耕田,再远处就是未开发的山林,依钦天监案宗看,尸体几乎皆为被害后抛入河中,而地广人稀处财杀情杀应多是弃之荒野,若说在城内搜寻再运到城外储存,我倒觉得哪都没有建筑密集处更为荫蔽,另城门那关鬼奴怕是就不好过。所以,我想他们该是藏在执明城内。”看来神鬼仙妖并未让他忽视凡间的人情世故,比起自幼在深宅长大世族子弟,这不得不说是个优势。凉芜想着,向水凄寒点了点头。
那么,在这以桥为交点、渠水公路为横竖划成的十字上,扛金扛尸的鬼奴是从前路迎面跑来,与货车装个满怀继而又往城中去了吗?不对,且不说炭皑能不能看见,五鬼搬运在执明招摇过市,没出半条街就连鬼带货都会被抢光。走的只可能是水道。
明月渠虽名曰渠,宽深也够淹死好些人了,浑浊的青灰下随处可见翻白鱼,纠缠在半死不活的藻草间腐烂,风腥水臭,阴气袭袭。此处若是没有邪祟,才事出反常。
“从上桥的那刻,到车轮驶离,抬尸鬼奴跃出渠水,将货放进车厢又从另一侧跳下,”水凄寒半身探出栏杆俯视,见桥底距浮起的死鱼肚皮约有四五米高,“除了溅起的水花,事发前后不会有任何痕迹,我们该怎么取证?”
“古今悬案,若得访查三界问人问鬼问神,未有不能定论者。说到底,无非太多被诬枉的冤犯,本就不需什么确凿罪状。”凉芜抬手指向渠水下游,轻描淡写道,“先去捉只水鬼过问情况,没证据的话,就由我来造些证据,再教你辞令。”
“衙门口朝哪开我还是明白的,”自幼耳濡目染,水凄寒要是愿意的话当然也能很上道,“不过确实预先得练练,打小撒谎我就容易紧张。”
半分钟后,事出反常的情况即呈现眼前——没有鬼。幽暗的桥底任水凄寒阴眼似火炬般上下左右寻觅,也没有寻见一只鬼,“夏日晴天,水鬼最喜欢待在桥下,怎么可能半只都没有?类似的地方,我以前最少都能看到凑桌麻将的。”
“有鬼的气息,却不见鬼。”凉芜悬指水面,咒文锁链般探入渠下,掠过从无光射进之处,“据残留痕迹,这里此前应有众多邪祟,是已被刻意清扫过。”
“杀光了,还是赶走了?”
“都不难做到。”
明月渠斜入沽河,未流经什么能上旅游攻略的景点,生态环境也不适宜百姓日常戏水,由此偏僻区域的流段更是早被遗忘,久无人踏足。二人向前走着,岸边的树越来越高,四下的景越来越静,静得只能听见水流与呼吸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堤上错杂的木丛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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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通行的石梯。水凄忽然意识到,他和凉芜别说鬼,连路人都还没遇到过一个。
“在外面没法走下河堤,在里面只能沿渠出入,桥仅连接两岸,树还会把俯视的角度遮住,此处莫非是刻意被隔离的?”
“水渠石壁皆篆有符箓,以使其永不干涸,炁卦扭转阴阳处,自然差错颠倒也就多,这都是为了少出命案。”
想来虽有些本末倒置,但这少有人涉足的地方水却是清得很。除了锈铁栏杆前,拦住的塑料袋又拦下漂浮的垃圾,积了层类似油脂的胶膏,被黏死的烂鱼身上站满了苍蝇。并非水凄寒想看得这么仔细,委实是半缕残魂都没有,所有角落缝隙这一路都找遍了,日游夜游交班的城隍庙都没这干净。但对于事鬼神者,也越是这样越不能纰漏细节,百密一疏紧接着的就是漏洞百出,转而倒地丧命。
“鬼。”为集中注意力,水凄寒在脑中反复写着这个字,却愈写愈是陌生,陌生得就好像从未认识过。接触了那么多鬼,自己竟是完全不了解它们,仅因父母的告诫?不,骨子里的怯懦怕才是主要缘故。“倒不是我忘了水鬼什么相貌,只是突发好奇——为什么鬼和鬼会长得不一样呢?”
“死因。”走在前方的凉芜放慢脚步,等水凄寒赶上,“三魂生灵智,七魄动尸骸,魂魄离体人即死去,阴魂合而为鬼,阳魄兀自消散。病亡老死之类魂已羸弱,只会混沌着等待阴差到来;暴毙横祸之类魂犹如生,见到勾魂使者必隐藏逃窜。”
“由此躲过九幽,即成了人间的邪祟?”
“就算避开,也多不得长远。街路上为一二执念奔走的游魂,往往短时间内即失道自入黄泉。”
“失道?”
“鬼为阴气所成,入地府恰得其所,在尘世便不易了,久被阳气所侵就会损伤灵识。此时被阴曹引去则已,若还整日徘徊死地,任由怨恨剥蚀,即终化作恶鬼。”
“我记得,眼中已没有一丝神智。”水凄寒回忆初次遇到的恶鬼仍觉后颈发凉,它空洞的瞳孔就似无底深渊。
“枉死则又细分,金锋、木梁、水溺、火焚、土埋等等,不同死因所可取用的不同阴气,会对阴魂造成全然更改,使它们越来越能顺应处境,直到再难变化。”
“淹死鬼也就只能越长越像鱼,吊死鬼也就只能永远伸舌头,”还有什么来着?水凄寒过去实在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邪祟,一时间竟有些想不起哪个最好玩,能让凉芜讲讲是怎么变成那样的。以前还真没注意,阴魂更改……
“说来,你可曾知晓阴魂尽黑的鬼?满河灯火前,也不沾染半分杂色的黑。”水凄寒原地站住,恍惚地道出这幕折磨自己多年的噩梦,“那夜七月十五,中元法会上遍是僧道,却唯我依稀能见。”
“所有颜料都会被墨染黑,就像仇恨施于人。”闻言,凉芜又想起了这句话。想起那一年,苦心奉劝自己的人还未倒在血泊中,未被仇恨所残杀。他转身向后看去,答道,“人间的邪祟皆是依死因各为颜色,若成怨魂,外观上也仅是加深其彩。尽黑之鬼,唯存于千年前记载厄劫的字里行间,名曰‘夙孽’。事关此事,你可还察觉到什么别的细节?”
“并未,只是很远外望到的。”夙孽,水凄寒想再追问,但又已无从追问,自己当时真是什么都没能看清,也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继续吧,今天一定要将冤犯给救出来。”水凄寒笑着翻过这个话题,眼中阴火烧得更盛。
“还得再走些时候,往前的路我来探,你休息会。”凉芜拦下加急步伐的水凄寒,两指将咒文涂抹在眉上。
随之二人敛声屏气,一路寻迹,静听流水呼吸,直到其被着孩子们的嬉闹声掩盖,环视左右,河堤开阔,四周已变成了一座儿童公园。
参照小火车头上水墨写意的地图,前方再走不远就能看到沽河,执明火车站标示得很清楚,用大一圈的隶书写着始发二字。
“还继续找吗?”
“今天就算了,一会路上抓只鬼让它配合下我们,对上口供先把炭皑弄出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凉芜此时细看火车头,画图之人竟是依据执明城龙脉所编排的沿途站点,是谁这么……
“等等!我也很想再说,但那边逆流游上一只鬼!”刚想坐上小火车的水凄寒突然感到阴眼颤动,回首一看那水鬼果然正在其身后潜泳飞窜。
二人随即纵身跨下河堤,只见自渠底冲出的水鬼正抡开膀子翻起波涛,似是在奋力逃脱背后的什么危机,其听闻风声,转头迎面撞上凉芜抽来的锁链,绝望地差点哭出眼泪来,“麻卖麻皮,上边也有下边也有,咋个让老子活咯!”紧接着一仰头,整个身体就像一滩水一样溶入了明月渠。
“它往回跑了!”水凄寒指着下游的方向,朝正挥手施术的凉芜大喊,“就潜在距水面不到一米,离岸边有……”有多远都不重要了,只见后者的衣物在这一瞬息内化成丝线,滑落又织就复原,展露出其体表燎发摧枯的熊熊烈火,升腾又转瞬掠过。
凉芜皮肉上的文身也不知用了多少种颜料,绚丽至极的彩色火焰竟无任何两处重合,似风卷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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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从肩燃烧过膝,透出礁石般的苍白肌肤,引无数其形各异的鲜艳大鱼绕之游动,似相追逐,又似群舞,栩栩如生地随着火浪争先跳跃。
瞠目结舌的水凄寒一时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凉芜跳下渠底,电光耀动、水花四溅,单手擒上哭喊讨饶的水鬼,又再度站回岸边,才从视觉震撼恢复出来,顾及四周,赶紧捡起地上的衣物,快跑几步递去给他。
“你快点穿,也许还没人报警,我说真的。”凉芜虽没把所有衣服都脱光,但在儿童公园跳水也够引人注目的了,岸边已围了一圈亲子,不少女生都在指缝间偷偷地看,男生们更皆满目憧憬向往,父母则多数拿起手机,准备报警还是已经报警就不得而知了。
“刀尖抵住它的后脑,就变不成水。”
水凄寒闻言抽出獬豸接下水鬼,那又滑又黏的皮摸着就像鱼鳞,冰冷不说,臭水还滴滴答答地不断渗出,使他好一阵膈应。
空出双手的凉芜转身之间就到了人群外,衣物也已经穿戴整齐,自顾自地顺着渠水继续向前走去,引得孩子和家长们惊叫连连,纷纷把目光移向反握匕首的水凄寒。
“显而易见,我们患有精神疾病。”说完扭头就走,现在这情况对于看不见鬼的群众实在解释不清,再对着空气说话怕是真有家长会带孩子跑,还须得去没人的地方问才行。
“爷爷爷爷,你个就饶了我吧,我身上莫得力气,干不动活……”半人大小的水鬼瘦骨嶙峋,凶器之下自知没法挣脱,在阳光中无力地蜷腿缩臂挤成一团,故意露出后背外翻的伤口,除了说话时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已俨然是副无辜可怜的模样。
“先不管你为啥子说四川话,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捉你去干活,难道你还认识追你的人是谁?”或许它是在成心引导自己问这个,水凄寒将手中的獬豸攥得更紧了些,不过先看看它的反应倒也无妨。
“我又不是憨皮,附近的水鬼不都给捞去抬杆杆喽,刚才我是没看到人,不过有纸符符贴在渔网上喽,你们不是一伙的喃?”水鬼伸臂指向下游,那边仍是一片空寂。
“水鬼都被捞走了,是吗?”鬼奴以尸骨摄来才会听话,捞上来再威逼利诱就不叫奴了。凉芜说着话就已将指尖扎进它的眉心,让水鬼再信口编不出一个字。
“不是……都被赶走喽……”鬼的喉舌就像是被扯开一样,声音嘶哑不清。
“为什么要撒谎?”凉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水凄寒却觉得他此时的眼神,比起鬼泪更为刺骨。
“怕你杀……杀光他们……”
“他们的藏身之处在哪?”
“火车站……前的桥旁……”咒文愈发炽热,使他在痛苦中不得片刻喘息,来不及思考任何可应对的谎言。
“左岸还是右岸?”
“不……”
绝望地哭嚎终未嚎出声,水鬼的脑袋之骤然崩解,从头到脚化作青烟被风吹散。未问出结果凉芜不会动手,水凄寒清楚它是死命撞进了獬豸锋尖,那决绝的眼神挥一时之不去,在他心头泛起阵阵恶心。
“没关系,至少我们有了范围。”凉芜若无其事地甩甩手,看到水凄寒对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发愣,还以为他在后悔没及时避开匕首,“这水鬼是罪魁的帮凶,没他们就没这些麻烦,死不足惜,”
“人死为鬼,鬼又再死,接下来该是叫什么?”开玩笑,谁会去可怜陌生的死鬼,自己必须适应这种亲手杀戮的负担。
描绘沽河的笔,在执明城区转了个凹凸的弯,若找个物件做比,大概就像失窃的带钩,火车站即坐落在这钩首上。附近同样为物流行业的集中地,大量客流催生楼层向上向下不断延展,远望去玻璃窗密密麻麻得就像一片筛子。
水凄寒与凉芜所在的左岸,与火车站隔水对着就是一片仓库,有公有私有大有小,想藏什么运什么都方便得很;右岸放眼尽是购物中心、购物中心所夹的商业街、商业街所通往的购物中心……简单来说,人和楼都已拥挤到极致。
左岸还是右岸?搜寻起来好像都很麻烦。水凄寒正犹豫着,一声大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或者说被吓得一哆嗦。
“诶!俩老坦儿!”
闻之,凝视入河口的凉芜也不禁皱眉寻声看去,是谁这般有礼貌?
“鬼鬼祟祟,干他妈什么的!没看着牌?不让下堤,都立刻给老子滚上来!”只见明月渠上方桥栏,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头横眉怒目,穿着身皱巴巴、没徽章的警服,还戴了块“社区治安”的袖标。
“伯伯,您知道这制服不能乱穿吧?想玩抓坏人的游戏,去学校门口吓唬小流氓不好吗?”水凄寒的注意力始终移不开他半掖进腰带的上衣,这年头还有人这么穿衣服?
“谁他妈跟你们玩儿,别让我说第二遍,赶紧上来!”说着老头的手就往后腰摸去,凉芜向前一步,掐诀就准备先动手,水凄寒心里更是诧异,怎么?社区治安还配火铳?
接着,一杆烟袋在四目的注视下被拽了出来,老头咬住紫玉嘴,单手拨了拨锅里的烟丝,一吸一呼间,二人眼前只剩一片烟雾缭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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