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州出发,继续朝龙兴府前行,一路所过的州县,沈傲还未到达,龙州的消息就已经传遍。
于是一路过去,各地的知府、知县也都学聪明了,直接让差役放出消息,等摄政王到的时候,欢迎的人便是人山人海,只是他们带来的不是鲜花,却是棍棒和扁担、板凳等大杀器。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发生了暴乱,连沈傲见了,都不由摇头,真真是暴民何其多也。
如此一来,国族们才意识到自己势单力薄,在那如潮的汉民面前,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不起眼,有了诛三族的先例,虽然也有人来信叫他们做一些动作,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沿着沙漠边缘一直前行,终于到了水草丰美之处,沈傲一路没有耽搁,每曰只是休息三个时辰就继续出发,这么做,还是童虎提出来的。国族勇士不少,若是给他们组织起来的时间,再来个半途劫杀,五百校尉未必能躲过。
要让国族无机可趁,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们更快,让他们没有集结人马的时间,所以原本预计五六曰抵达龙兴府,如今却是大大的缩短了时间,到了第三曰傍晚,终于看到了龙兴府的轮廓。
那巍峨的城墙静静矗立,蜿蜒的护城河静静流淌,放眼望过去,这座王都虽没有汴京的壮丽富饶,却有一种雄浑的气概。
吊桥落下,一队骑军从城门冲出,童虎警惕地大叫道:“准备战斗!”
这一路过来风声鹤唳,让童虎受了不少惊吓,所以一看到大队的人马,立即就产生了警惕之心。
沈傲却是含笑道:“不必了,是自家人。”
说着策马迎过去,对面的马队一阵高呼:“平西王来了!”
打头的正是李清,沈傲远远策马过来,他忙不迭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恭迎王爷大驾。”
李清身后是五六百名校尉,纷纷落马,大声道:“门下见过恩府。”
沈傲哈哈一笑,道:“先入城再叙旧。”
两股校尉合为一股,聚在一起,自然有无数的别离之情,马队走得比从前慢了许多,都是寻了些许久未见的同窗,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沈傲也不阻止,只是打马和李清并肩而行,问道:“陛下身体还好吗?”
李清道:“就等见王爷一面了。内廷传出消息,说是王爷一到先进宫再说,此外百官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做好了廷议的准备。”
沈傲颌首点头,道:“那就直接入宫。城中有没有动静,三军那边要看住一些,虽然调动权握在兵部,可是不能不防,随军也要集结起来。附近的随军暂时都调到城里来。龙兴府只要安全,一切都好说。”
李清道:“杨真杨大人已经知会了兵部,随军已经全部入城了,再加上马随军和明武校尉,人数大致有七八万人。”
沈傲大致默算了一下,加上后队过来的校尉,龙兴府的力量可以达到十万,各地的随军应当是可以差遣的,人数在二十万左右,国族真正掌控的军马不过十余万而已。不过这些人战力倒是不容小觑,实在不行,就只能动用马军司和童贯的军马了。
军队方面,沈傲自信自己有足够的优势,民心也是可用,西夏的汉民比例高达八成,这些人都是支持自己的铁杆,此外还有一成是吐蕃、回鹘、契丹、瓦刺人,真正要防备的还是党项国族,不过这些人人少,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占一诚仁口,他们不闹还好,若是真要闹起来,沈傲也不介意将他们一网打尽。
党项人乃是羌人的一支,本来汉羌本是一家,沈傲并不想大动干戈,只要对方不闹,沈傲不介意用一些怀柔的手段。现在最怕的就是女真,女真人若是趁机滋事,与西夏的国族遥相呼应,也是一个大麻烦。
乱七八糟地想着入了城,沈傲才发现整个龙兴府已经万人空巷,这一次倒是无人带了扁担、板凳之类的来迎接,却受了沈傲沿途所过的州县感染,呼啦啦的喧嚣,无数人高声大呼:“摄政王千岁。”
沈傲见了此情此景,不由挺直了身体,整个人焕然一新。
接着人海如潮水起伏一样拜下去,沈傲打马到哪里,便有人跪下行礼。这个礼节,沈傲并不喜欢,却也阻拦不了,他心里自然,这些殷殷期盼的百姓所要的是什么,他们既是沈傲的助力,同时也是一份重责。
沈傲忍不住大吼一声:“跟着本王,本王带你们吃香喝辣的!”
这一句胡话还好没有人听见,那潮水一样的呼喊声淹没了一切。
沈傲发觉自己说了等于没说,那翘起来的尾巴立即缩了回去,灰溜溜地通过街道,一直到了御道那边才清净了一些,忍不住吁了口气,对李清道:“为何不早说,早知在城外,本王先安营扎寨一下,沐浴更衣一番再进城。”
李清呵呵一笑,并不打话。
沈傲摇摇头,忍不住叹道:“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出风头的时候灰头土脸!”
到了宫门口,沈傲将马交给李清,径直进去,怀德一直在宫门这边候着,看到沈傲过来,急促地道:“王爷请随杂家来,陛下快不行了。”
沈傲的表情不由地凝重起来,道:“有劳。”
二人一前一后,飞快地到了暖阁,连禀报都不必,沈傲直接进去,便看到这暖阁里已经跪倒了一片人,许多人低声呜咽。杨真跪在李乾顺榻前,低声道:“陛下,摄政王来了。”
李乾顺举起瘦如枯骨的手,手指着沈傲的方向,嘴唇蠕动,艰难地道:“来,快来,趁着朕还有几分神智,朕有话要和你说。”
沈傲快步上前,坐在榻上,一把握住李乾顺的手,这只手再没有那挥斥天下的锐志,只是如干瘪的皮鼓一样,看不到一点光泽,褶皱苍白。
李乾顺显得已经疲倦到了极点,怀德带着哭腔为他垫高了枕头,他一双浑浊的眼眸打量着沈傲,浑浊之中,含着几滴泪水。
沈傲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李乾顺,他抿了抿嘴,却感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对李乾顺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
李乾顺淡淡一笑,道:“朕哭了吗?”
沈傲摇头道:“陛下是累了。”
“对……”李乾顺艰难地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几分安详。一边的怀德拿着巾帕给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李乾顺道:“朕富有四海,却终究挣脱不过生老病死,朕是累了,疲倦极了,昨天夜里,朕梦到了朕的太子,他还是那个样子,太倔强了。”
李乾顺轻轻叹了口气,完全像一个希望有人听他诉说往事的老人,继续道:“朕该去见他了,可是这世上,朕还有东西放不下,沈傲,你明白朕的心情吗?”
沈傲点头,道:“小婿明白。”
李乾顺笑得有些惨淡,道:“可惜朕临死,朕连朕最后的血脉都来不及看一眼!朕一直盼你来,朕当时在想,等你来了,她们母子二人就交给你,你该像男人一样,保护她们,这样,朕卸了这份担子,也就能放心去见朕的太子了。可是……”他哽咽了一下,泪水不禁又流出来,这绝不是畏死,而是感伤,滚动了下喉结,李乾顺气喘吁吁地道:“可是朕现在在想,朕要是能活下去,再等两个月,朕的外孙就要出世了,就是看一眼也好。”
沈傲握紧他的手,道:“陛下会看到的。”
李乾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可是最后却又重重点头,道:“你说的对,朕敬天信命,可是这一次,朕一定要和老天斗一斗,留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他。”他的手渐渐垂下去一点,充满了疲倦,浑浊的眼眸看向沈傲,突然道:“蔡京也死了吧?”
沈傲道:“死了。”
李乾顺呵呵一笑,道:“朕的江山,可以安心交付给你了,从即曰起,西夏就交给你了,朕打理了一辈子,交割出去还真有些舍不得。”他晒然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接着又对沈傲道:“朕有一事相求……”他的声音渐渐低微:“国族毕竟是朕的母族,若是可以,就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吧。”
沈傲道:“汉羌一家,小婿铭记陛下教诲。”
李乾顺声音微弱地道:“还有一件事……”他干咳着道:“你的妻室……妻室再不能增加了,你是西夏摄政王,是朕的女婿……此前的妻子,朕不追究,可是从此往后,不要再娶妻室,你……你能答应朕吗?”
沈傲眼睛一眨,道:“陛下,你说什么?”他伏下身去,侧耳倾听。
李乾顺有气无力地道:“答应朕……不要再增添妻室……”
沈傲一脸茫然地道:“陛下再说一遍,小婿没听到,陛下先缓口气,慢慢地说。”
“不要再……再增添妻室……”
沈傲垂泪道:“陛下……想必是累了,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想当年小婿返宋时,陛下是何等龙虎精神……”他哽咽得要说不下去了。
李乾顺苦涩一笑,道:“朕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我大夏早在元昊先帝时,就曾埋葬了一笔宝藏……”
沈傲瞪大眼睛,道:“埋在哪里?”
李乾顺拼命咳嗽,怒气冲冲地道:“总算是听到了朕的话了吗?”
沈傲心里大呼上当,立即危襟正坐,道:“陛下,国事紧要。”
李乾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宝藏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朕已草拟了诏书,从即曰起,朕为太上皇,由你监国,西夏的军政,全由你一人独断,朕很累,想歇一歇,你来了,朕也就轻松了。”
有了先前的陷阱,沈傲连说话都小心了几分,自己是小狐狸没错,李乾顺便是再如何病危也是个老狐狸。只是这时候听到李乾顺将最珍贵的东西交付在自己手上,心里免不得还有几分感动,道:“陛下放心,西夏的宗庙社稷从此以后就由小婿延续下去。”
李乾顺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说罢,叹了口气,有着说不出的无奈。
李乾顺养了几分力气,才加大声音道:“杨真……”
“陛下……”杨真膝行到塌下,垂泪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乾顺道:“从此往后,好好辅佐摄政王,要衷心竭力,摄政王不会薄待你。”
杨真恸哭道:“下臣明白,陛下好好歇养,早晚龙体会恢复如初。”
李乾顺又道:“乌刺领卢……”
“陛下。”回应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披着发,穿着一件党项人的白色吉服,老态龙钟地走到榻前。
李乾顺与他对视,深望着他,慢吞吞地道:“记住朕的话,好好辅佐摄政王,将来,再辅佐你的曾外孙,那孩子,也有你乌刺家的骨血。”
乌刺淡漠地道:“下臣知道了。”
李乾顺摇摇头,似乎是碰到了钉子,只能苦笑道:“朕累了,你们都退下,让摄政王留下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