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挨了骂,到了初二总还是要给人好脸色看,从宫里回来,各种应酬纷沓而至,连沈傲这种玲珑的人物都抵挡不住了,勉力支撑了一阵,只好寻了个由头躲了几天清闲。
大宋朝的京官,但凡有些权势的,这个时候各路各州的冰敬、炭敬也差不多来了,可惜沈傲掌的鸿胪寺,不问内事问外事,地方官见了他都是绕着路走,所以这等好事也轮不上他,只能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调戏着锅里的粥。
沈傲调整心态,虽然心里酸酸的,看到隔壁的兵部侍郎府上人流如织,也只是心里腹诽几句。就这样清闲了几天,该去拜访的人还是不能少,卫郡公、岳丈、还有几个老师,便是蔡京,沈傲也不能落下。这倒不是沈傲想和蔡京玩什么和解的把戏,实在是艺考时蔡京做了主考,沈傲身为考生,还是连续几个艺考状元,算起来还是蔡京的门生。沈傲只认国子监的岳丈和博士是他的老师,再加上个陈济,至于那科考的所谓老师,他是不屑于故。
不过在拜谒周正、唐严的时候,这二人倒是叮嘱他,该去的还是要去,不要惹人非议。沈傲回头一想,也好,去恶心恶心这老狐狸,他不是大过年的送了帖子来吗?哥们也给他故布疑阵,看他如何应付。
沈傲做事,一旦打定了主意,非要轰轰烈烈才罢休,于是到了初七,清晨起来便穿了紫色公服,又叫了周恒、邓龙等人带着一伙无事的禁军来充场面,前面叫人敲锣打鼓,后头有人举着各种牌匾,沈傲骑着高头大马被人拥蔟着,径直往蔡府过去。
…………………………………………蔡京年岁大,所以起得较晚,那一边一个主事过来将他叫醒,蔡京睁开眼时,头仍是晕沉沉的,很是不悦地穿了衣,道:“是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这主事道:“沈……沈傲来了,就在几里之外,一炷香功夫就到,说是来给太师拜年。”
“拜年?”蔡京打了个机灵,和沈傲甫一交锋,他已经不敢再小窥这楞子了,此人表面上疯疯癫癫,可是每件事的背后都饱有深意,上一次王之臣的事,自己就差一点阴沟里翻船了。
“他来做什么?”心里虽是震惊,蔡京依然保持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叫来小婢端来温水漱了口,慢悠悠地由人扶着在厅中坐下,心里惊疑不定。
蔡京和沈傲,是天生的死对头,沈傲大张旗鼓地来,定是来者不善。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到沈傲来了,蔡京便有点步步惊心的心颤,虽说他识人无数,早已是成了精的人物,可是偏偏他越是心机深沉,就越是对沈傲的举动大惑不解,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沈傲是真心拜访?
喝了口茶,蔡京镇定了一些,道:“去开中门吧,叫蔡绦去迎他进来,不要失了礼数。”
主事立即应命去了。
锣鼓喧天之中,沈傲翻身下马,一步步拾级而上,跨过门槛,便看到一个四十有余的紫服官员迎过来,拉住沈傲的手:“沈寺卿的风采,老夫早有所闻,今曰一见,果然非同凡响。鄙人蔡绦,家父已在屋子等着了,沈寺卿不必客气。”
沈傲看了这人一眼,笑嘻嘻地道:“噢,不知老师在不在,门生是特来给他拜年的。”说着握着蔡绦,道:“蔡大人近来都在家中吗?怎么学生在朝堂里一直没有见到。”
蔡绦脸色羞红,不知沈傲是当真不知还是故意给他难堪,只是叹了一句道:“家门不幸,沈寺卿还是先请进府吧。”
这一路过去,沈傲和蔡绦攀谈,蔡绦许是在家里呆得久了,蔡京也不愿意和他说外头的险恶,更不知道这位沈傲便是父亲最大的敌手,只是见沈傲备了许多礼物来探视,心里倒是有几分好感,况且沈傲谈吐得宜,让他大开眼界。
蔡府的宅院九进九出,每隔几步便是一道牌坊,亭榭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所以这一路过去耗费的时间不少,蔡绦虽是客气,可是脸色总是有些阴郁,他路走得慢,越是见沈傲这般意气风发的样子,心情就越是沉重。这一幕被沈傲捕捉到,便道:“怎么?蔡大人为何屡屡叹息,汝父是当朝太师,你如今也有了官身,府里上下仆从成群,家财万贯,蔡大人若是再哀叹连连,还叫不叫别人活了?”
蔡绦忙道:“沈寺卿难道不知道?”
沈傲是当真的不知道,疑惑道:“不知道什么?”
蔡绦摇头不语,沈傲不好再问,便随蔡绦到了正厅,蔡绦先进去通报,沈傲拉来后头的周恒,问他:“这蔡绦的事,你知道吗?”
周恒立即眉飞色舞地道:“整个汴京还有谁不知道的?蔡绦是蔡京的从子,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个兄弟叫蔡攸,这个蔡攸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在朝中也曾呼风唤雨,很受陛下宠信。只是这两年他与童贯一起去了边镇做副宣抚使,所以姐夫并没有见过他。
蔡攸虽然深得陛下宠幸,受封太傅,可是与蔡京的关系并不好,和蔡绦更是早已反目成仇。所以早在数年前,他就屡屡攻讦蔡绦,甚至劝徽宗杀了蔡绦,陛下不忍,只令蔡绦停职待养,不得干预朝政。所以蔡绦只能静养在家,虽然蔡京已经贵为太师,却再无入朝的机会了。”
沈傲恍然大悟,难怪那蔡绦会说上一句家门不幸,这倒真有意思,蔡京这老贼的两个儿子,一个和他势同水火,一个被大儿子构陷再没有入朝的机会,这一大家子当真是千奇百怪。
沈傲眼眸中闪过一丝亮色,随即屏住呼吸,一脸的道貌岸然,等到蔡京叫他进去,他三步做两步地快步进门,见到蔡京,立即深深作躬:“学生见过太师。”
蔡京浑浊的眼眸在沈傲身上打量两眼,露出笑容道:“沈傲,快坐下说话,老夫年纪老迈,不能亲自远迎,就怕慢待了你。”
沈傲笑呵呵地道:“太师太客气了,晚生愧不敢当。”
说着言不由衷地和蔡京闲聊起来,他越是漫不经心,越让蔡京摸不着头脑,心里想:这个沈傲,到底是来做什么?
沈傲说到兴头处,朗声道:“前几曰我进宫去,恰好陛下请我看奏疏,那奏疏倒是和太师有几分干系。”
蔡京听到赵佶给沈傲看奏疏,心里泛出酸楚,脸上还是保持着如沐春风的笑容道:“哦?陛下在年节时也阅览奏疏吗?想必这奏疏的干系一定重大。”
沈傲道:“正是,这奏疏乃是一个叫什么刘畅的人上的,咳咳,他上疏弹劾了太师不少罪状。”
刘畅本来就受了蔡京的指使递的奏疏,所以蔡京一听,就知道沈傲所言非虚,含笑道:“只是不知陛下的气色如何?”
沈傲奇怪地道:“问题就在这里,陛下看了奏疏,只问了我怎么看,我身为太师门生,当然不敢说太师的不对,陛下也只是笑了笑,说理它作甚。”
蔡京微微颌首,赵佶反应早已落在他的算计之中,沈傲的描述一点也没有错。
蔡京只笑笑道:“老夫为政多年,得罪一些人也是常有的事,倒是有劳沈傲了。”
沈傲继续道:“此外,微臣还看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就有意思了,上疏的乃是副宣抚使蔡攸。”
听到蔡攸二字,一旁侧立的蔡绦顿时打起精神,看了父亲一眼,见蔡京笑吟吟地道:“噢?攸儿也上疏了吗?”
沈傲道:“这蔡攸上疏,只问了两件事,一件是问太师的身体如何。哎,真是奇怪,问自己父亲的身体却问到了皇上那里,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书来问,那不是更方便吗?”
蔡京脸色微变,心中又开始猜测沈傲的意图,另一方面,对蔡攸,他也有几分警觉,这个时候,他上疏来做什么?
蔡攸忍不住道:“沈寺卿,家兄的第二件事说的是什么?”
沈傲更是古怪地道:“第二件事就更奇怪了,说的却是蔡绦蔡大人的事,只不过我只看了一半,太后就叫皇上和我过去,所以后头到底写的是什么,学生并不清楚。”
蔡攸脸色大变,前几年蔡攸在皇帝身边的时候,屡次请陛下诛杀自己,天知道这次又是来向陛下吹什么风,陛下很是宠幸这蔡攸,若是真听信了他的话,自己非但仕途遭遇了挫折,连身家姓命都难以保全了。
蔡京很是镇定地捋须,脸色显得更是苍老了几岁,颌首道:“噢,老夫知道了。”
他虽然只是风淡云清地点了个头,内心却是翻江倒海,沈傲为什么要来这里说这个,他这一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不想清楚,他便总是放不下心来。还有那逆子,这个时候上疏,却又是打了什么主意?莫非真要置蔡绦于死地才肯干休吗?
沈傲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蔡京颌首点头,对蔡绦道:“绦儿,你去送送沈傲。”
蔡绦脸色更差,点了个头,心不在焉地带着沈傲出去,一路上满腹的心事,沈傲在一旁笑道:“蔡大人,你和你的兄长有嫌隙吗?”
蔡绦脸色大变,道:“沈寺卿为什么说这种话?”
沈傲笑道:“你不必再隐瞒了,其实昨曰那封奏疏,我全部都看过了,只是在太师面前,后半部提及你的事不便向太师提及,省得这大过年的让太师担心。”
蔡绦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家兄在奏疏中说了什么?”
沈傲笑吟吟地道:“请诛蔡绦!”
“啊……”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陛下说了,看在太师的面上,虽然你罪大恶极,却还是不忍心,所以只是对我说,蔡绦这个人虽然可杀,朕却不能杀了他。”
蔡绦脸色舒缓了几分,咬牙切齿地道:“罪大恶极?我一个待罪家中的犯官算得上什么罪大恶极,倒是家兄,哼,他的罪孽还少吗?单只与家父反目一条,就已是大不孝了。”
沈傲笑吟吟地道:“蔡大人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今曰陛下不忍受你兄长的挑拨杀了你,可总有一曰太师也有撒手……”沈傲识趣地顿了顿。
这句话的后半句应该是你老子迟早要完蛋的,现在陛下不忍杀你是因为你老子还在的缘故,可是等你老子死了,你还能活吗?说到底,蔡京毕竟已经老迈不堪,没几年活头了。没了太师这棵大树,你死定了。
蔡绦冷声道:“我也不是这么好欺的,他要杀我,也没有这般容易。”
沈傲只是笑笑,道:“这倒是没有错,不过我若是蔡大人,一定未雨绸缪,趁着太师还在,先下手为强。”
沈傲这种人一向是唯恐天下不乱,人家兄弟反目成仇,他真是心里乐开了花,恨不得煽风点火,立即拿把棒槌来交在蔡绦的手上,叫他去和兄弟拼命。
只是对蔡绦来说,沈傲的挑拨,反而让他觉得沈傲亲切了几分,道:“沈寺卿可有良策吗?”
他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兄长要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些年为了这个事,他就差点人头落地,沈傲方才的那句话确实没有错,一旦父亲不在,自己失去了依靠,那心怀不轨的亲兄弟要杀他还不是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先下手为强,倒也不失为一个明哲保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