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说话的,却是一个御史,这御史话音刚落,张文咸脸色更差,带着求救似的目光向坐在锦墩上的卫郡公石英望去。
石英乃是开国威武郡王石守信的曾孙,肤色白净,穿着一件圆领儒衫,既不显得过于奢华,亦彰显出身份,虽是欠身坐在锦墩上,面色却显得好整以暇;只是对张文咸望来的求救目光,却是无动于衷。
坐在石英身侧的,则是祈国公周正,此外还有参知政事鲍超;与三人遥遥相对的,是中书省尚书右丞王韬、刑部尚书王之臣,以及兵部尚书屈文、当朝太尉高俅。
这几人俱都是朝中最显要的人物,倒是坐在不起眼角落的一个老臣,反倒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这老人穿着朝服,慈眉善目,显得和蔼可亲,可若是有人敢轻视他,只怕这算盘就打错了,此人乃是大名鼎鼎的吏部尚书杨文时,掌握天下官员的功考、升降。
张文咸见卫郡公默然不语,随即面如土色,转而不断地对着赵佶求饶请罪。
这粮库原本并不归张文咸直接统属,身为一部之长,这些具体的细节与他并无干系,可事到如今,这替罪羔羊却算是坐实了的。
沉默许久,赵佶突然开口道:“粮库失火,事关重大,这件事,要彻查到底,都下去吧,卫郡公和王韬二人留下,朕有话要说。”
到了这个时候,赵佶反倒是出奇的冷静,既没有问责之意,又绝口不提重大影响,疲倦地挥挥手,将这阁中之人驱出。
众人纷纷告辞,张文咸见赵佶并不问罪,反倒是愕然半响,伏请跪安之后,狼狈地走了出去。
等出了文景阁,这十几个官员却也是曲径分明,分为两路出了皇城,张文咸这一路走,却是大惑不解,官家今曰到底是什么意思,出了这样大的事,为何连斥责也没有一句?他心中又是庆幸,又是不安,在承德门前停下,却被周正、鲍超二人叫住了。
张文咸碎步过去向周正、鲍超二人行礼,苦笑道:“公爷、鲍大人。”
周正颌首点头,负着手,却是领着两个人往不远处的柳荫处走,叹了口气道:“张大人,你是不是在想,方才为何卫郡公没有为你求情?”
张文咸连忙道:“下官绝无此意。”
周正止步,负手遥望着远处金碧辉煌的宫阙,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件事闹得太大了,依官家的意思,开脱、求情只会害了你。”
眼见周正推心置腹,张文咸也不再保留了,道:“只是今曰官家的举止却是让下官看不透,明明御史们已是群情激奋,为何官家却对下官不发一语?”
周正呵呵一笑,道:“官家在等。”
“在等?”张文咸岂是蠢人,似乎想到了什么。
一旁的鲍超道:“公爷的意思是,官家认为,这粮仓失火之事,只怕并没有这么简单,因而才说了个彻查到底四个字。若这件事不是乱党所为,张大人的干系也就轻了一些,所以,张大人眼下要做的,就是一面闭门思过,这几曰尽量少与人接触,更不要四处打听什么消息。至于第二条嘛,就是尽量清查出户部主管粮库的官吏,这是至关紧要的,张大人要度过眼下的难关,就一定要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张文咸听得目瞪口呆,这一番话再浅显不过了,也即是说,官家怀疑这并不是什么乱党所为,极有可能是户部自身做下的案子,是监守自盗。
这怎么可能?不过若官家真是如此想得,张文咸也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就证明,官家对自己还是较为信任的,否则这监守自盗的第一个嫌疑人便是他自己。其实他这个户部尚书还真有些有名无实,说是一部之首,可是他这人姓子随和,底下的侍郎、主事也都各有山头,整个户部,便是一个小的是非圈,张文咸驭下的手段不足,又怕得罪这些人背后的幕后大鳄,常此以往,也就没人将他这尚书当一回事了。
转念一想,张文咸顿时庆幸起来,若不是他的姓子懦弱,官家又如何能信任自己,想通了这一节,他感激地朝周正行了个礼:“文咸明白了,多谢公爷提点。”
周正微微一笑道:“你早点回部里吧,鲍大人,据闻你近来得了一件唐时的砚台是吗?走,看看去。”
鲍超顿然眉飞色舞地道:“公爷的鼻子当真是灵敏无比,也不知是哪个泄露了消息,好,今曰就请公爷品鉴一番。”
数辆马车分道扬镳,消失在宫城之外,正午的阳光洒落下来,屋檐下的冰凌逐渐融化,堆雪亦化作泊泊的冰水,大红的宫墙上已是湿漉一片;巍峨的宫墙里,卫郡公石英,尚书右丞王韬二人端坐着,却都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
赵佶突然从龙塌上站起,负着手,一双眼眸落在墙壁上装裱的一首诗上,喃喃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问情容易,可是这人心,朕却如何也猜不透,石爱卿,朕问你,为什么世上就有人这样大胆,食君之禄,却不思报效,为了私利,竟连天地、君父也敢欺瞒,哼,朕就这样好欺负吗?”
这一句话说出,石英、王韬二人连忙自锦墩处滑下来,道:“臣万死。”
赵佶冷笑一声,扬了扬手:“朕说的不是你们,你们起来吧。”
二人站起来,便听赵佶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要稳住人心,粮库被焚,必然人心惶惶,那些歼商定会浑水摸鱼,王韬,中书省要拟出一份旨意来,教京兆府随时准备缉拿不法的商人,平抑米价。”
王韬连忙道:“臣遵旨,不过,如此做只是治本,要治其根本,非得从各州调拨陈粮抵京不可。”
赵佶颌首点头:“这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朕还要斟酌一下。除此之外,禁军的粮饷不可耽误了,粮食再少,宁愿让官员的禄米迟些发放,也要紧着三衙那边,叫高俅这几曰上上心,务必要稳住军心,若有人敢造谣滋事,不需传报给朕,直接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王韬道:“官家说的没说,稳住了军心,其余的事就可徐徐图之了。”
赵佶又道:“石爱卿,彻查的事,朕交给你去办,此事干系实在太大,你身为郡公,可以居中调度各部便宜行事,不管谁与此事有干系,这背后之人,一定要给朕一个交代。”
石英道:“臣不敢不尽心竭力。”
赵佶似是有些倦了,目视着那墙上的行书一时出了神,王韬、石英大人屏息不敢言,等到回过神来,赵佶愕然道:“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二人皆是苦笑,连忙道:“臣等告退。”
二人急促促地步出文景阁,文景阁里,只留下赵佶一个身影,这身影显得略有孤独,平添了几分无奈。
他突然心血来潮,走至御案前,亲手碾了磨,提笔卷开一张空白的纸儿,在纸上急书起来,片刻之后,将笔掷到一边,望着纸上的墨迹,叹了口气,高叫道“来人,来人!”
在阁外候着的杨戬匆匆碎步过来,道:“官家。”
赵佶恶声恶气地道:“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见不到人。”
杨戬大气不敢出,心里颇有些委屈,方才官家与大臣们在议事,因此一直在外头候着,不敢进来;这是宫里的规矩,官家是知道的,这个时候龙颜大怒,只怕是方才一股怒火一直没有宣泄,此时外臣们都走了,活该自己倒霉。
杨戬并不去辩解,只是乖乖地走至赵佶身前,低声道:“奴才该死。”
赵佶呆呆坐了片刻,道:“不怪你,你死个什么。”他突然冷笑一声:“倒是有些人,是不能再姑息了,朕此前和你说过,朕需要一柄利刃是不是?”
杨戬道:“是,陛下的确说过这句话。”
赵佶叹了口气:“原本朕还想再等一等,再看一看,心中还存着一丝疑虑,可是现在,却等不及了,你立即拿着中旨去祈国公府,去宣布朕的旨意,再去问问沈傲,问问他对粮库大火之事,有什么看法。”
杨戬心里打了个突突,突然预感到,这粮库大火的事并非这样简单,坊间早已传开,都说是乱党所为,可是看官家处置的手段,却绝不是要搜检乱党的意思,就是禁军,也没有叫四处去搜捕乱党,莫非……杨戬明白了,却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眼睛落在御案上,御案上一张纸上的墨迹未干,不消说,这自是官家方才写出的中旨了,连忙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办。”
心里却不由地在想:“沈傲啊沈傲,官家现在需要一把刀,你有没有这机缘,就看怎么回答杂家的问题了。”
简在帝心,这四个字多少人眼红耳热,可是要做到,却不知又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