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首日,郑家小屋里洋溢着希望与温馨,这是他们家第一个孩子踏出人生新的一步,他们希望他有好的成绩,成为弟弟们的榜样。母亲帮他穿上一身崭新的衣裳,是去年过年才新做的,并且一路送他到了村子口。郑绍祖更是一直带着他到学馆,并与他一起拜礼了先生后,才放心离开。
泉州的“陵兰学馆”是闽南一带有名的学堂,起先原是地方乡绅集资合办起的私塾。但在“那件事”之后,改由官府来管理运行,所收的生徒由地方人士举荐,官府择优入学,所以当方县令同意举荐一官入学时,才会让郑绍祖如此高兴。因为县令举荐的人,是不会不优的,这是人人都懂明摆着的道理。
如今的学馆里,主要以教导生童四书五经为主,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为科举制度所服务的基层教育机构。
在过去,不知是否也是如此,但现在这些送来学习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希望,在未来的科举场上,能搏一功名前程。
在这样的年代里,这一切实在无可厚非,多少读书人焚膏继晷、日夜苦读,说到底也就只是为了替自己,打开仕途之门。
眼下生活如此艰难,相对于冒险下海跑船,读书求功名,或许也不失为一条安切妥适之途。
因此,这里的学风不但没有因为萧条而有丝毫削减,反而更加蓬勃,但凡家境稍可供得起孩子读书的,无不送到私塾学馆里接受先生教导,希望想象中那条飞黄腾达之路,能够就此得到开启。
学馆里授课的先生,是位老秀才名为“穆敏行”,也就是伦语里仁篇里“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敏行”。
由此看来,这位老先生确实是孔圣人的信徒,至少从名字上看来是这样的。
听说先生在这个学馆里讲学,至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而十四年前也正是“那件事”发生的该年。那件乡里间不愿再提、不敢再提的事,究竟是什么呢?这其实又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南安县这地方,虽地处东南极境,且山多田少,并非物产丰沛、土地富饶之所在,不过正也因为如此,这里的人们更为勤奋好学,一直都是文风鼎盛、名士辈出之地。
在大明王朝的历史长河中,江南文坛的百年思潮上,这里在不久之前出了一位开古今启蒙之先河,引领后世思想解放影响深远的大家,也就是泰州学派一代宗师“温陵居士”李贽,而其字号中的“温陵”,也就是泉州的古称。
十四年前春一日,也该就是万历爷三十年,“温陵先师”李贽,被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之罪名下狱。
先师不甘获囹圄桎梏之罪,受鞭挞绳缚之辱,于东厂狱中借剃发之由,乘机夺下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血流二日不止,回天乏术而亡。死状之惨烈异常,于文人名士间堪称豪壮。
死前留下绝命诗两首,一曰:
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
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
再者云: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消息传至泉州,乡人无不既悲且惊,遑遑不可终日。
在泉州人的心目当中,李贽可不单单只是一个本地出生,有见识、有学问的读书人而已,他更是泉州再现繁华希望之所系。其所立论的“百姓日用即为道”的学术主张,更是长年在饥寒之中的百姓们,日夜期盼改变的一线曙光。
李贽生于泉州,长于泉州,但其相貌身形,却与绝大部分的泉州人,并不相同。因为他并非汉人,而是回民。
李贽祖上,于蒙元时代迁居泉州,至他已是第八代。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他的祖父,为一名“合法”的泉州海商。
在此必须说明一下,这个“合法”二字从何而来?
海商,本该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身分,却因为大明王朝的禁海政策,牵扯出一段历史缘由。
原来在太祖皇帝颁行“禁海令”之后,在某一段期间里,长期限制泉州发展的禁令,曾经一度短暂地被开启过,所以那段时间里发家致富的,必须说明他们是符合朝廷法令的“合法”海商。
那该从先帝爷登基之初,也就是隆庆元年说起,在当时福建巡抚涂**的建议下,新君慨然同意解除福建一地的海禁,允许私人出海进行渔捞及商贸活动,这也就是著名的“隆庆开关”。
当时一瞬之间,民间对外的贸易立刻异常蓬勃发展起来,就如海啸般将沿海各城市的繁荣,再次迅速推向高峰。
各种南海的香料、东珠、灵犀、象笏、紫檀木、黄梨木由此处上岸,迅速转往大江南北,成至为抢手的商货;而中土的瓷器、丝绸与茶叶等物,从这里出海销往全世界。
这是沿海居民长期引颈期盼的,只是没想到竟会有一天确能成真。出海的风险虽大,但这都是有着丰厚利润的好生意,一旦合法之后少了官府从中介入这项最大风险,乡亲们无不跃跃欲试。
这段期间里,光泉州一地就造就了无数殷富的海上商贾,而即使那些没有本钱的人,靠着海上跑船甚至是码头上做苦力,也都能够有不错的收入,成为下一步发展的本钱。而李贽的祖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海上跑船而发迹致富的一代泉州巨贾。 23411/108936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