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熙对冥界粗浅的印象当中,那座外形酷似鹰隼,陡峭着直插入穹顶终年不散的黑雾里的石山占据着很大一块位置。
从前只是远远的看着,疑惑着一望无边的平坦之地为何会有这样一座拔地而起的崇山?也奇怪着八百里黄沙为基是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这样一座石山的重量?
然而今日,当孟婆引着她沿着绵亘蜿蜒的忘川河一路向下,直走到了这山的近前时,曾经的那些疑惑却是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并非是找到了答案,而是相较于眼前所见,那些问题实属闲来无事下的无关紧要的瞎想而已,无足轻重。
“此山名为化世。”孟婆适时地开口介绍。
世人大多以为忘川是一条没有来源亦无归处的大河,连通着阴阳两界,寄托了生人对死者的怀念,也盛满了死者对俗世的执着。
但其实,忘川并非是河,它更像是上古之神特意豢养在这幽冥地府里的一条清道夫。
清道夫尽职尽责,横穿八百里黄沙,浩浩汤汤,沿途吸纳走因执念过深而迷失在沙尘里的孤魂野鬼并将其永世封禁,所谓的河水皆是由所封禁怨灵的怨气所化。
而矗立天际的化世山就像是一块吸力无穷的磁铁,吸引着那些失去了投胎转世机会的怨灵,数万年的前仆后继,终于造就了眼前这条奔腾不息的“河”。
“这里才是尽头”,孟婆浅浅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是真真正正的消亡。”
化世山脚踩黄沙,头顶苍穹,怨气自山脚流至山顶,注入那无尽的黑雾之中,山顶隐着电闪雷鸣,沉闷的轰隆声过后,化为雨雾。
当怨气尽数消亡,所禁锢在河底的怨灵也就不复存在了。
化世。
净世。
“是他吗?”
子熙收回被崇山所吸引的目光,在那十分不起眼的一角瞧见了一座不起眼的木屋。
与高耸入天的化世山相比,这间屋子真可谓称得上是渺小如尘埃了。
孟婆的屋子也不大,但却算得上是五脏俱全,还用篱笆围了个院子,安了道院门,甚至连灵猫玩耍的架子都搭了不止一个。
可眼前所见,真就是孤零零的一座木屋,不仅小,而且破。
昊羽正跨坐在房梁上,灰白的袍子撩起,随意的系在腰间,手袖高挽到了肘部,露出了枯瘦苍白的小臂,这是长久不见天日才能养出的白。他用左手按着横梁,右手抡着锤子,使了劲的将铁楔给打进梁里,将其钉牢。
因着前几日的一阵小暴动,引得天雷直击而下,作乱的怨灵如数消散,而他这间破败的小木屋只因离得近了些,不慎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才铺上没几年的屋顶被余威掀翻,干草散在了沙尘里,了无踪迹。
原本这事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来上一遭,数千年间,昊羽居于此,早就习以为常,也已然成了修房子的老手。
怎么说也还有五百年的日子要过,昊羽便央了相熟的阴差,从凡间带了些柏木和青瓦,想着好歹将这屋顶修的牢固一些。
他全神贯注的抡着锤子,似乎并未瞧见河对岸那位与冥府气质格格不入的女子。
“百世轮回,渺茫无期。”孟婆业已看见了那骑在房梁上的人,或者说,她此行的目的本来就是这人。
“听说,”子熙远眺的目光从梁上滑落,转而落在了屋前那棵瘦弱的凤凰树上,“他这一世的命格不错,可享天年,寿终正寝。”
“命格?”孟婆闻此微愣,可旋即又笑了起来,道:“尚有五百年才入轮回呢,司命星君有的是时间。”
子熙但笑不语。心里已然明白了司命星君的良苦用心,也承了他这份默不言说的情。
凤凰树长得歪歪扭扭,树干只有手腕粗,未曾见着花,零零散散的挂着几片叶子,有些枯黄,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幸而无风,否则真担心一阵风过,树叶全簌簌落了。
子熙正如此想着,就见那叶子果真落了一片,打着旋,缓缓地飘落在地。
子熙:……
想要在寸草不生、怨气纠缠的化世山下种活一棵凤凰树,难于登天。
“神君今日来冥界,是为噬魂一事吧?”孟婆收回的目光正落在了子熙所执的冰骨聚魂扇上。
神君的指头纤细修长,凝脂肤色如玉无瑕,虚虚的握着时,倒是与那莹润剔透的扇骨相得益彰。
子熙的目光浅浅淡淡,依旧落在了河对岸。
折扇轻摇,气质出尘。
冰骨聚魂扇虽然能聚灵养魂,但毕竟身为上古之神亲手打造的神兵利器,于凡人魂灵而言实在是过于厚重了。
凡俗难承,时间久了,必会适得其反,烟消云散。
这扇子现下已经空了。她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将在黑金山所承载的那数万残魂单魄交给冥主。
冥界事归冥界,也算是天地秩序。
“五师兄又下凡了。”子熙答非所问。
五师兄道心甚笃,志在救赎苦难,于此危难时刻下凡讲经,与他本性相符。
只是她此番言语轻轻、面色和缓,这话像是随着呼吸呵出来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意义。
孟婆听后却是震颤不已。
“神君可是……”
“可我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子熙截断了孟婆的话头。
她知道孟婆未曾问出口的话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孟婆今日是抱着怎样隐秘的期待带她来此处的。
“看他,”冰骨聚魂扇阖起,虚虚的点了一下那正在卖力修屋顶的男子,缓言道:“也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触。”
孟婆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那熊熊燃起的烈火遇见了瓢泼大雨。
偃旗息鼓。
“其实……”子熙侧身以对,清亮的眸子毫无遮掩的直视过去,道:“也不过是记忆而已。”
不过是……记忆而已。
往事如烟,散尽在了洪荒激流中,记得与不记得,又有何碍?
这一瞬间,孟婆瞧见了她毫无掩饰的赤诚,亦瞧见了她眼底隐含的悲悯。
那从刚熄灭的火,死灰复燃了。
昊羽依旧跨坐在房梁上,却是侧首远眺,眸光随着那道单薄背影的消失而渐渐没了焦点。
凤凰树又落了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