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洛抬手接过茶杯,像是雪夜里冻僵了的乞丐一般,迫不及待的用双手将其团团围住,滚烫的暖意透过杯壁传导入掌心,渐渐止住了几不可查的颤抖,虽不足以解冻血液,但似乎连掌纹都已被熨烫平整了。
“……只是梦而已,不用放在心上的。”
心知早已隐瞒不过,但他还是呢喃出声。只不晓得这话究竟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对此近乎于狡辩的话,子熙并未予以否认,也无半分愠怒,只一如既往的平静温柔。
如此,倒更让玉洛坐立难安了。
“我也怕只是梦而已……所以,在你闭关期间,我查了些资料。”
神情之泰然,全然没有“看吧,我戳破了你的谎话”的得理不饶人。
然而,即便是温声细语,说出口的话也已足够将玉洛逼入穷巷。
“资、资料?”难得他也有结巴的时候。
子熙捏着锦帕,倾身探去,将他虎口处那不慎洒出的茶汤给擦拭干净。一面答道:“是呀,一些本没有什么邪术禁忌却又被列为了禁书的资料。”
虽未抬眸对上,但她能够感觉到那道紧盯着自己的目光由起初的震惊,到随后的挣扎,最后归于沉寂。
子熙知道,经此一句后,玉洛在此事上不会再对自己撒谎了,但他依旧会固守初心。
他接受现实,但不认命。
玉洛果真沉默着,垂首泯了口热茶,目光凝在了杯口上。
他了解子熙,若无十足的把握,她不会贸然提起此事,而她信任自己,所以也不会编一个诱饵来引自己入套。
“……那你信了吗?”
虽然喝了茶,但总觉着口里比此前更干燥了几分,以致于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嘶哑。
相较于他千遍万换的心绪,子熙好似更像那个对一切都成竹在胸,云淡风轻的司战帝君。
她始终含着浅淡笑意,即便已至此时,真相昭然若揭,依旧不曾见她闹一闹脾气。
只是,在那见惯了的浅浅一笑里却缺了以往的缱绻之意,反倒是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感觉,似悲凉、怜悯、自艾,也似明月入怀,有种“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的豁达与释然……
“记载详实、逻辑清楚,实在很难不去相信。”
一字一句,依旧温声细语,只话出口时,到底还是忍不住暗自叹息了一回。
那些本该百世留存的史记古籍,不说寻常仙家不了解,便是连仙廷里那个占地百亩高百丈、金砖玉瓦、修得恢宏壮丽的藏书阁里都没有,连酷爱收集奇闻异事、八卦传奇的司命星君都不曾听说过只字片语!
若非文华星君的一点子严谨之心和爱书如命的性子,她恐怕穷此一生也难寻半字。
子濯将书卷交给她之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未出。其实文字记载并不多,只能说即便是文华星君,费尽心力也只能搜集到对后事影响较大的那些碎片而已,再辅以自己的研究与理解后整理出一些模模糊糊的故事片段。到底是严谨的人,没有胡编乱造、脱离事实的想象,是而时间跨度虽广,但篇幅并不长,左右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尽数看完。
但子熙到底是神女转世,不曾提起时还好,一旦刻意去追忆往昔,虽然没有具体的画面,但感觉还是在的,也还是会激起骨血里的共鸣。
她将薄薄一本抄写翻来覆去的看了不下百遍。虽然都是一个个短小的故事,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全无相关,但她每多看一遍,那种自血脉深处迸发而出的激动就越发的强劲有力,最终将一个个片段贯连了起来,隐约得以窥见全貌。
那是一个群雄逐鹿、百家争鸣的繁盛时代,也是一个悲壮、血腥、残酷的时代。
她原本心中有气、有怨、有不甘、有叛逆,有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情壮志,坚信柒熙是柒熙,子熙是子熙,二者皆为独立人格,切不可混为一谈,更勿需为了谁而牺牲谁、抹杀谁,甚至还一度喝着前世酿下的醋。
但在那三天里,在她历经矛盾、迷茫之后,这些所有复杂的、连她自己也无法区分的情感尽皆化为了乌有。
如今,她所想的已不再是倘若柒熙在世会如何去做,而是她自己该如何做了。
从接纳到认可,再到融为一体,她用了足足三天的时间。
也只用了三天的时间。
长吁了一口气后,好似现如今才是真正的释怀了。
“玉洛,”她轻唤出声,道;“我这条命,本就是你劳心费力才从天道轮回之外抢回来的,合该是属于你的。但事到如今,我贪心的想要据为己有了。”
说罢,子熙解下腰间垂挂的玉珏递了过去。
初到昆仑神宫那日,玉洛亲自将她领回了留嬉殿,临走前给了她这块玉珏,并说古玉有灵,她身子孱弱,这玉能养着她。
忆起过往,子熙陡然一笑,“尤记得,你将它给我的时候用来搪塞我的话,你说‘我可是堂堂司战帝君,要是连个见面礼都不给,岂不是让旁人说我小气’,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了它。”
那个时候,她对玉洛如避猛虎,但凡他送来的东西,她都要揣着几分小心,但唯独对这个“见面礼”全无戒备,这玉珏也是那个时候她唯一肯随身带着的东西。
起初拿着它只觉得亲切、温暖、舒服,直到在那荒废宫苑里的一潭死水之下,“国师”一声一声叫着她“小侄女”的时候,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和玉珏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黑金山迷障中,玉洛不得已才解了玉珏上的一部分禁制,让她得以透过这一丝裂隙将所有的猜测落到实处。但后来,不知是在何时何地,或许是在伏神城,或许是回到喜洲之后,玉洛又悄无声息的将这道缝隙给填严实了。
如今,子熙将玉珏递到玉洛眼前,便是在诉说着自己的决定,表明自己的决心。
她说:“玉洛,我想看一看这玉珏本来的样子。”
这是在逼着他解禁,逼着他亲手将她送上那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