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情急之下寻了一处最为偏僻的空殿,不曾想竟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没有长居的痕迹,但也不像是废弃之所,应该是用来招待访客的。
玉洛将尚在昏迷中的子熙好生安置在了榻上,本意是想抚平那人紧皱的眉头,却是被眉心处不断闪烁的光芒给抓住了眼球,抬起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金色炽烈,青色坚韧,两相交织,缠绵斡旋。那是他与她之间无声的较量。
心尖上如同压了千斤重的秤砣,不知何时将会垮下,将一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砸碎,碎成齑粉。
她说,上天并非冷酷无情,神所背负的情感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丰富。
但她又说,无情胜似有情,不拘泥于一事一物,方能顾全大局。
何其矛盾?!
彼时,在那个极致干净的空间里,当她说出这些话时,玉洛在震惊之余,也有揪心的痛觉攀上心头。
她在乎这世间的每一条生命,且将这每一个单体放在心上,却不得不秉承万物平等的原则而袖手旁观,看着它一点点消亡。
瞧着野狼捕食麋鹿,她会为麋鹿悲伤,瞧着猎人射杀野狼,她也会为野狼默哀……
而所有的这些细腻的情感,都被她藏在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下。便是连他,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以为神所谓的“博爱天下”只是针对于种族不灭、万灵延续,只是对众生共存的监督与维护。
或许,正如她所说,上天并非冷酷无情,只有赋予神灵无比丰富、细腻的情感,他们才会很好、很圆满的完成守护万灵的任务,才会将众生的生死看得比自身的存亡还要重要百倍、千倍,也才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毅然走向死亡。
然而,就如同母神在划众生、分六界时刻意遗忘了神族一样,上天在护佑众生时,也刻意的将神族剔出在外了。
它是有情有爱,却唯独对神族残忍,让他们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纠结、撕扯,在权衡、抉择,然后舍弃。
神灵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感,所以,她从头至尾都是知道他那些不敢与她详说的心思的,她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明白他内心持有的不平与遗憾。所以,在她问出那句“你可看到自己想要的了”时,玉洛才会那般难以置信,如同自己被剥光了衣物,赤/身/裸/体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是的,他看到了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真相,得到了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答案,经年累月的委屈都一并得到了安抚。
但,正如她所说的,身为神灵须得顾全大局,而不能拘泥于一事一物,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一人”。
玉洛深知自己是自私的。这一世的神女本可以无所束缚的做玉清天里吃喝玩乐的小仙子,一辈子肩无重担、无忧无虑。但他终究是不甘心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掉,非得将她禁锢在身边,挑明爱恋、痴缠于她,平白给她添了枷锁。
可他今日才知,神女亦不遑多让。她习惯了权衡、抉择和舍弃,并且将这一套运用成熟的行为准则落实在了他的身上。
引导他进入自己的回忆里,让他看见他心内埋藏的遗憾并将其一一弥补,告知他,这份感情并不是他单方面的自以为是,甚至让他由此生出了双向奔赴的错觉。
但这一切,究其根本,并非是为了互表心意,得个圆满幸福的结局,恰恰相反,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的放手。
是的,他再一次成为了她权衡利弊之后的不重要因素,再一次被她毫不犹豫的舍弃了。
她一步步踏水而来,笑容缱绻,温声细语,丹唇一张一阖之间,将他一颗逐渐冰冻的心推入了万丈深渊。
“玉洛,以己之身如何挡得了洪荒巨浪?”
“莫再执着,放我出去吧。”
……
语落,她伸手推向他的胸口,他就这么跌出了此方世界,回归到现实。
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却终究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是他忘了,她是独站神山之巅的女子,是迎风而立、向死而生的神灵,是能狠绝到带领全族以身殉天的神姬!
而自己呢?即便这些记忆证明了她对他有情,可在天地面前,一己之身又如何抵得过众生前程?如何比得上万灵延续?
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好。至少眼前的玉清天十三弟子,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他的,是将他放置于诸事之首、万人之前的,是说过会全心全意信任于他的!
光芒涌动,势均力敌。玉洛颤抖的手终于覆上了那灼目的光泽。
他从未质疑过神女,也承认她说的不错,凭他一人确实难抵洪荒巨浪,但那又如何?为了她能活着,他怎样都无所谓,即便最终的下场是被吞噬殆尽。
他早已做好了生死魂灭的准备。
指腹轻轻摩挲眉心褶皱,那被撬动后摆动不已的心绪也渐归平静。迷惘退去之后,坚毅浮上眼底,原本轻柔缱绻的抚慰忽而间成了不容抗拒的桎梏,青泽泄出,光芒大盛,涌入眉心的瞬间便将金光压制、吞噬,最终归于沉寂。
榻上之人的呼吸趋于平稳,眉间耸起的褶皱也已熨平,一如既往的恬静睡颜,却隐隐夹杂着一种悲壮与苍凉之感。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天平便失去了平衡,礜鸩之毒松了压制,顿时就嚣张了起来,张牙舞爪的冲进四肢百骸,七窍温热,鲜血汩汩涌出。玉洛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唇角划出的弧度掺着几分释然,几分苦涩。
这场较量,最终还是自己获得了胜利。
幸哉,幸哉。
咚、咚、咚!
门扉被人扣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尤为突兀,炸耳。
“得知贵客驾临,特来相迎!”
略显沉闷的嗓音穿透殿门而来,玉洛却是恍若未闻。挥手掐诀,洗去了自己一身的狼狈,又拉过锦被将榻上之人照顾周全,这才面不改色的起身去打开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