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子熙在一本正经的时候最难相处。
她不再装傻,不再随和,没有歇斯底里,亦没有脾气吵闹,甚至连一丝丝愤怒的情绪都难以捕捉得到,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你,很耐心的在等一个回答。
可是,当那双如寒潭深水般澄澈明亮的眼眸看过来时,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涵盖在内了。只需一瞬,便能将你的一切伪装统统击碎。
现下,她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却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求索,而是带着答案的试探。
“在我昏迷之时,你给了我什么?”
是的,她问的是“你给了我什么”,而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不过几字之差,意思却是大相庭径。
那一刻,玉洛心里紧绷的弦,忽而间,咔嚓一声,便断了。
果真,以她的聪慧机敏,离凰、蒲夷、冥主,甚至于魔尊,她不可能全然没有怀疑,也不可能明知有疑却不加以求证,只是将他瞒过了而已。
到底是他自大了。
玉洛的目光看似落在了檐角的惊鸟铃之上,实则眼底是翻腾而出的绝望,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知道外面的世界纷繁复杂、人心叵测,所以你精心的造了一所琉璃小屋,将自己最珍重之人安置在内,小心翼翼的对待,但忽然有一日,你发现,这座小屋其实有一道隐藏的小门,而那个你甘之如饴护着的人,其实早已经通过这道你并不知道的小门走出过这间琉璃屋,她看过外面的世界,甚至还交了朋友……
有那么一瞬之家,玉洛想,不必继续隐瞒了,她是谁,神族是如何倾覆的,魔神又是如何作乱的,看似海晏河清的六界即将面临怎样的风暴……统统告诉她又何妨?
可是,众神覆灭之后,他花了整整三千一百二十年才让她重现于世!
那三千余年里,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际,他耳畔回荡着的均是那句:你需得好好活着,替我护好了这六界……
她博爱天下,却唯独对他一个人残忍。而今,他不过是想要自私一回,有什么错吗?
不,没错!
护她此生无忧,是他最终的愿望,岂会有错?
即便有错,他亦无悔!
玉洛一时之间难以启齿。他既做不出撒谎骗她,也自知躲不过她眼神的剖析,但他也绝不会说出一切。
尽管他猜测以她此生的性格,大概率是不会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毅然决然的担起另一个人卫护众生的职责!
尽管她总说自己无欲无求,总说自己贪生怕死,但他知道,她本性良善,心怀大爱,牺牲自己拯救万灵这件事,她做的极其熟练。
毕竟无论转世多少回,只要她还有神脉,那便是融入了骨血之中的、刻进了灵魂深处的本性。
他不敢冒险。
是以,玉洛选择了沉默不言。
忽而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这夜的孤寂,他将目光从惊鸟铃上收回,转而去寻那声源之处。
低垂的视线正巧与马背上仰头看来的玄甲士兵相撞上,对方愣了一忽,手里举起的长枪僵持了片刻,而后颓然落下,子熙想,那玄甲士兵本来是想履行巡夜的职责呵斥一番的吧。
继而,那人也驱赶着马若无其事的继续朝前走,不多时便又彻底的匿于黑暗之中,空旷的街道上徒留愈渐远去的马蹄声,踢踏踢踏,敲打着夜风。
巡逻的兵士前脚刚走,后脚屋里就多了两个人。
“姐姐!”
脆如银铃,上扬的尾音毫不掩饰的张扬着主人的欣喜,也打碎了屋内僵硬的沉默,向来运筹帷幄、宠辱不惊的帝君,竟在听到这声音之时悄然松了口气。
离凰并未发觉屋内诡异的气氛,她像个与家人走散后历经艰辛终于重逢的孩子一样,兴奋的扑进了家人的怀里,而子熙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也不出手推脱,只依着她赖在自己怀里。
这冒冒失失的小凤凰身上似乎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仿若能治愈她的一切心事。
子熙敛起心绪,转而抬手摸了摸怀中人头顶的秀发,打趣道:“肯回来了?”
离凰将头枕在她的胸口处,又不安分的拱了两下,收紧了环着对方腰杆的手臂,与此同时开口答道:“跑不过,不跑了,爱当影子便让他当吧!”
颇有几分认命的意味。
她跑了一整天,无论她的速度有多快,无论她去到那个犄角旮旯,身后总有个白衣仙君如影随形,好一番折腾,此时只觉着筋疲力尽。
她仰头去看那被自己抱住的人,却只瞧见她细腻颀长的脖颈,优美的下颌线,以及精致小巧的下巴,不曾瞧得见她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她同样疲惫。
于是,她又垂下了头,乖乖的靠在对方的胸口处,手依旧抱得紧紧的,像是生怕被人丢下一样。
她深深地嗅了一口,还是熟悉的白檀香味,却是清冷得让人鼻腔发酸。
初到此城时,离凰看着城门上高高挂着的石匾很是发了次火。
伏神
神族早已倾覆,如今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神,岂是他们想伏就能伏的?
彼时,她面色不善的盯着那两个雕刻而成的大字,出口满是桀骜与不屑:“素来只听伏魔、伏妖,还不曾听过伏神的,取这名字的人口气可真不小!”
子青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了她早已孕出杀招的手,急切的解释道:“此伏神非彼伏神,此乃卦爻,莫要伤及无辜!”
妖君出手,不只是这座城门,怕是整座城都将化为乌有。
“我困了。”离凰扑在子熙的怀里,嗡着声音撒娇。
闻言,子熙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是哄孩子一般,柔声劝道:“困了就去休息吧,床榻都是铺好的。”
“恩,姐姐陪我。”
瞧她依旧抱着自己不撒手的耍赖样,子熙心中升起了丝丝暖意,温言拒绝,道:“我不困。”
“躺下就会困了。”
离凰竟是不由分说的站起身来拖着她就往床榻走去,还不忘看了眼依旧愣在原地的二人,子青立即心领神会,转身冲玉洛道:“帝君可有心情与在下手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