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远处的望楼上,紫衣青年面南而坐,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件造型精美的仪器,这是东汉张衡浑天仪的仿制品,只有巴掌大小,造型却格外精致,连铜仪四周的玉虬龙脊背上的龙纹都清晰可辨,看上去栩栩如生。
作为丞相府邸的掾史,成都皇城中不值一提的千石吏,樊建却因为身居权枢要职,而成为当今朝堂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此时他的注意力悉数放在了石桌上的这件浑天仪仿制品,眼中满是赞叹之意,连带着对对面远眺西北天际的青衣道人都有三分钦佩。
这青衣道人姓赵名婴,字君卿,不远万里从东吴建邺城赶来,他还踏足过交州极南海岛和幽州以北的鲜卑荒原,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如今正送自己的一位弟子前来蜀地成都。
赵婴远眺着成都西北的高山,他视力极好,似乎是能看见数百里外山脉峰顶的皑皑白雪,但他知道那只不过是飘忽不定的云影而已。
这块云影笼罩的山脉就是传闻中的昆仑山脉,是飘渺仙家的神仙洞府,是凡人不可踏足之地,也是他赵婴魂牵梦萦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樊建的目光终于是从精巧的浑天仪上挪开来,从而盯着青衣道人的背影,见他远眺西北,笑了笑说道:“若是君卿愿意效忠大汉朝廷,陛下一定会派一支精锐护送君卿,前往那凡人不可踏足的昆仑仙境。”
赵婴收回目光,与樊建对视,摇了摇头说道:“昆仑仙境不过是世俗传闻,先贤典籍里对昆仑山的描述倒是中肯一些,点明那处不过是极西羌戎居住的不毛之地……”
樊建笑了笑,自嘲转道:“我倒是忘记了,你赵君卿是从不信鬼神之说的。”
赵婴微微一笑,看着他缓缓说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长元兄不必多言了,天命可在曹魏,可在孙吴,但绝不在蜀汉,我这追寻天命的凡夫俗子又岂会逆天行事呢?!”
樊建怅然回道:“所谓天命,不过尽人事尔。我大汉有陛下这等贤明之君,有诸葛丞相这等治国宰辅,朝野臣僚上下一心,何愁他日不能北定关中,收复中原呢?君卿兄焉知天命在曹魏孙吴,而不在我刘汉?!”
赵婴沉默良久,他心志坚定,绝不会被樊建这三言两语动摇本心,之所以沉默,是不愿言语直接而惹得这位忠于“天命蜀汉”的臣子有所不快。
许久之后,赵婴才说道:“偌大益州,迷雾浓瘴,竟无一处可窥测天象的风水宝地。”
赵婴一语双关,不仅点明益州乃是偏安一隅,绝非天命所承之地,还暗指樊建等坚信“天命蜀汉”的人是当局者迷,就不要拖累自己这旁观者清的先知下水了。
樊建绝非气量狭小之辈,瞧着自己这几日对赵婴的连番招揽之意都付之东流后,虽然略有气馁,但仍不失气度,对赵婴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多言了,只是先前君卿兄所承诺的那番话,可别抛之脑后了!”
“自然……”赵婴点了点头:“今日这考核乃是由我拟题,若是真有人在这考核上超越劣徒,那对诸葛丞相的承诺,我也自会做到。”
樊建看着他那毫无波澜的脸,忽然大笑说道:“一言为定,我蜀中多才俊,实不相瞒,今日诸葛丞相看好的一位后辈便在此宫府中接受考核,君卿兄危矣……哈哈!”
赵婴面色仍旧毫无波澜,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有细微的变化,非常淡然地回道:“休说诸葛丞相的高徒,就是精通数甲的诸葛丞相亲临,也未必能赢了我那劣徒。”
樊建瞧着他那古井无波的脸庞,这些年走南闯北留在脸颊上的风霜之色,突然一下子没了底气,思虑良久,双唇微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化作一道叹息声。
就在樊建心中隐隐泄气之时,却听见对面赵婴一声惊咦,抬起头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一名腰悬宫府吏令牌的少年正堂而皇之的走出了北宫考场。
此时距离开考锣响,还未有一盏茶的时间。
宫府吏考核的题目由赵婴独自拟定,因为事关重大,直到开考前才交由北宫文吏抄写在木板上,连樊建都未能够提前看到。
但他了解赵婴,如此自信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若是他出的考题人人都能做出来,那还要自己在这费尽口舌作甚!
再者这处望楼视角极广,能够瞧见考场内的动静,出了这小小少年,再无一个人有离场动作。
略一思量,樊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面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心中笃定,这逃出数科考场的少年宫府吏,定然是弃考了!
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丞相大人治政严谨,隶属相府的宫府吏理当恪守本职、谦逊敬学才是。
尤其是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居然给自己面前这位国士之才留下“蜀中士人毫无规矩”的印象,当真是胆大妄为!
樊建已经在心中想好了惩罚,待此事了结,定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府吏贬谪偏僻衙门,省得让这类尸位素餐的宫府吏生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赵婴却出奇地提出了要求:“长元兄,我想看看这人的答卷。”
樊建那好意思将一份自己觉得空无一物的答卷给他看,数息之后才摇头道:“君卿兄还是在此处饮茶歇息片刻,待会我便派人将合格的答卷呈送过来。”
闻言,赵婴静静地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大概是猜中了樊建顾虑的是什么,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与樊建所顾虑的不同,他视力极好,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连飞虫翅膀上的纹理都可看的无比清晰。
站在这望楼上,与那少年隔着百丈远,但赵婴仍能无比清晰地看到那少年的表情。
那少年的脸庞洗得格外干净,眉眼也十分标致,耳廓旁的鬓发有点杂乱,但眼神却格外地清透,不仅没有丝毫的气馁之色,还飞扬起一股少年特有的自信,显然是没有被刚刚经历的这场数科考核所打击到。
所以一向风轻云淡不为世事所动的赵婴,此时此刻在心中也泛起好奇心,他在想……这名少年,究竟是不知蠢为何物的井底之蛙,还是待风雨起时的池中金鳞……
大概……多半是前者吧。
赵婴如此想到,他的视线未曾从这少年身上挪开,见他出了考场之后,便寻了一处树荫下的长椅,静静地坐着。
赵婴心中忽然又升起一丝希冀,但很快便摇了摇头,自嘲着否定了自己脑海里这个荒诞的想法……完整内容
这少年才多大,估计比自己那宝贝徒儿还要小些,想要超过自己的徒儿,简直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