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弘听说,这宫府吏一制是由诸葛丞相草创。正如其名,乃是将“朝廷取仕之权收于宫府之中”,至于其中是如何运作,又涉及到什么方面,具有什么影响等,卫弘则是一概不知了。
见到卫弘坦然地摇了摇头,好为人师的张裔大概是因为自家两个儿子都在宫府吏序列之中,又是两千石大吏,对此中门道一清二楚,便对卫弘信手拈来:“前朝有孝廉、太学之制,即使是在蜀中也曾有文翁石室的旧例,其目的几乎都差不多,就是为朝廷治理选拔良才。”
“我朝新创,官吏数量缺口极大,常常一人身兼多职。即便是老夫身上,现在还挂着一个巴郡太守的外职。而朝廷征辟在野贤良终归是不成规模,丞相便推行这宫府吏一制,由各地长官举荐人才为宫府吏,培养后加以重用……”
“听上去非常合理……”卫弘点了点头,能够在这个时代实行这样的制度已经算是非常超前了。
听到卫弘这句评价,张裔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胡须继续说道:“但宫府吏终归是吏,是朝廷的官吏,而并非是太学或在野的士子,故而与以往一些制度,就有了本质的区别,其中赘述太多,老夫便简述宫府吏的日常过程,你便可窥见一二。”
“举荐的良才进入宫府登籍造册之后,并不会似太学设置博士教学,在朝廷看来,宫府吏仅仅是食禄二百石的小吏,既是最有前途的入仕途径,也是最没前途的入仕之道。”
“有前途的是,直接隶属于相府的直属机构,丞相也颇为看重,其中身怀才能者只要在位表现足够优秀,便能得到上位者赏识,从而一步登天,执掌权要,其中佼佼者便是如今相府之内的东曹掾蒋公琰,乃是丞相之臂膀。”
“当然,说最没前途也不是妄言,毕竟蒋公琰珠玉在前,故而每年朝中权贵子弟、各郡实要举荐的宫府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自是不乏滥竽充数的庸碌无才者,比如老夫那不成器的长子!”
得,看来张裔确实是不喜欢……可以说是厌恶自己的长子,随时随地拿出来当作反面教材。
张裔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如何在数以千计的宫府吏之中脱颖而出,主要途径只有两种。”
“第一种,便是宫府吏没有固定的职责,若是朝廷哪个部门临时有缺,便召集一批宫府吏过去顶缺,若其中表现优异者,或直接留任原职位,或记录宫府名册以待后赏。”
“第二种则是平均每旬月一次的对案考核,考核的内容包罗万象,或时事问策,或数理骑射等旁学杂艺,评其优劣,记录宫府名册。”
“每年秋季会有专人核算宫府名册上的各类统分,呈送相府,其中名列前茅者,便能被丞相亲自委以重任,进而节节高升!”
一头是区区二百石的宫府吏,作为朝廷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时不时还要敲打两番。
另一头是名册呈送相府之中,被丞相看中,委以重任,执掌权要。
卫弘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么多的权贵子弟会如此削尖了脑袋挤进来当一个区区二百石的宫府吏。
恐怕朝廷也乐得其见,拿着一笔极少的俸禄支出便能换得一大批能做事的搬砖小吏,满足朝廷的中低层官吏缺口,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完整内容
卫弘也知道,这里面肯定也有张裔可以避讳的内容,即有权势有背景有资源的宫府吏将会更加容易地脱颖而出,这也是人类社会没法避免的事情。
张裔端着的茶盏里面已经快要喝完了,军部这边却没见到添茶的奴仆及时跟上来,看来去岁陛下那场东征失利对朝廷各处的影响已经逐渐显露出来了。
张裔放下茶盏,大概是盘着腿坐麻了,打算站起来走动几下解解乏:“放心吧,你叫老夫一声叔父,老夫自然也不会坐视你在宫府吏中浑噩度日的,冶金治所若有合适的空缺,老夫会点你去补位的。”
朝中有人好办事,卫弘自然是领下这人情,然后道谢:“那侄儿就多些叔父照拂了!”
“不过……”张裔欲要再说些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将心里的这句话明说出来:“此事不便多说,你日后自会明白的。”
卫弘点了点头。
不多时,接过宫府吏文书去处理流程的军部千石吏折返回来,将加盖军部印章的文书交给了卫弘:“小郎君便能进入宫府内报道了。”
张裔向前一步,走到了大门口:“既然此事已毕,那老夫就不多叨扰了。”
千石吏躬身相送:“军部事务繁忙,下吏就不送中郎将了。”
军部的半个时辰,便是卫弘窥见了大汉官僚体系的一角,但卫弘对此并不反感,作为既得利益者还端着碗筷骂娘,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卫弘牵着马车,因为他见到张裔出了军部衙门也没有骑马,而是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走在宽阔的道路上。
张裔的府邸座落在东城,入城的时候,张裔就派一名家仆回家报信了,说是今日有故人子侄来访,让妻子备好膳食。
走着走着,卫弘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叔父,你可知野槐巷在何处?”
张裔顿下脚步回道:“你是指正昂公那座老宅吧……野槐巷多年没人去了,那座老宅也没打理,原先都是荒地,正昂公曾耕种的田地也被人盖了宅子,那些人……”
张裔说到此处突然顿了顿,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这样吧,你们就住在老夫府中,也没什么规矩,待着添一些人气也好,若是住不惯,老夫在成都城内还有几处私宅,也足够安置你们。”
卫弘眼睛一亮,又想到张裔是负责铁器制造的两千石大吏,莫非……这般想着,卫弘就靠近了张裔身边,用着极低的声音问道:“莫不是叔父也是商贾奇才?”
闻言,张裔两条粗黑的眉毛挤到了一起,转过身子盯着卫弘,从他挤眉弄眼的表情大概是猜测到了什么,于是一巴掌拍在了卫弘的后脑勺上:“想什么呢,老夫两袖清风,那些都是祖产!”
卫弘摸了摸后脑勺,算是把自己心里那点心思给掐灭了,于是道:“还是住野槐巷吧,毕竟那也是正昂公的祖产,我这番回来也是要打理的,顺便给两位早逝的兄长扫扫墓。”
“你倒是有心了……”
张裔点点头,知道卫弘口中两位早逝的兄长正是正昂公早夭的两位幼子,大概正昂公之所以远赴南中,多半也是逃离成都这个伤心地的原因吧。
片刻后便到了张裔的府邸,门口蹲守着一位年岁在二十的青年,见到张裔回来,才站了起来,慵懒地伸了个腰才作揖行礼道:“爹回来了啊……”
瞧着张裔一脸铁青的模样,卫弘哪里还不明白眼前这人的身份。
除了那位不成器的长子,谁还能将张裔气成这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