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芽,有几日没瞧见你。”
自从风随星忙不迭地离开院子之后,九清才朝着秋舫走来,与他认真打起了招呼。
秋舫循声望去,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来,他打心底里觉得九清这女子心地善良,也爱与人相帮,自然愿意多与她说上几句话来。
“九清姐姐,前几日听闻你偶感风寒,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秋舫一边挪动一捆重瓣黄蕊的月季,一边关切地问道。
许是在墨宗里,会去关心她的人并不算多,九清情不自禁地掩嘴轻笑起来,那低低的笑声如银铃一样,颇为好听。
“你瞧,这不是好好的么。”九清笑道,话音一落,还不忘扭了扭身子,是真想让秋舫好好瞧一瞧她。
天气渐寒,九清不似初见时的素衣薄衫,而是穿着一袭对襟半臂襦裙,外边还罩着一层轻便的纱衣。秋舫只多瞧了两眼,脸色便有些赧然,又将目光移到一旁道:“看来姐姐已经无恙。”
“那是了,走,随我去总务堂,天凉了,为你添置一套衣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男女,都逃不开这个圈套。
九清也不过是凡尘一女子,免不了脱俗,即使未存多余心思,瞧着秋舫这张易容后仍显俊朗的皮囊,心中也是欢喜至极。加之近些日子这一来二去的接触,二人的关系渐显熟稔,她将秋舫也摆上了朋友的位置。
二人每每见面,九清看秋舫总穿一身粗布麻衣,再想到他上次陪同小姐出街时取的衣裳,事后也都退回,这时节马上又要入冬,想来想去,于心多少有些不忍,才出言劝道。
秋舫却摆了摆手道:“不碍事,就这一身也挺暖和。”
少年郎并不想在这些事上多花闲功夫,毕竟屠妖大会之后,不管他是否探听到秘辛,亦或是能不能完成与黑影的交易,墨宗都不会是他的长留之所。
见秋舫拒绝得这般干脆,九清哪里猜得到他心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便是两步抢过,扯住少年的袖口,把他往院外拉去。
见她如此执拗,秋舫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只好随她一路前去。
今夜的墨宗便会陆续迎来无数宾客,这总务堂里的人自然寻不得半分闲暇,个个都面无表情地忙着手中活计,九清拉着秋舫进门时,都没两个人抬眼瞧他们一下。
不过有一个人,正凝神望着他们。
不用猜也知道,是正统御后方的刘总管,他一把岁数,经验老道,操持起俗务来,让风政颇为放心,特别是摆酒设宴、迎宾礼客这些精细活,更得要他一手安排。
“刘爷爷。”见到刘总管的身影,九清开口唤了一声。
“都来了。”刘总管笑道,他的目光落在秋舫身上,随意扫了一眼,便挪动脚步走了过来。
秋舫与九清二人岂敢让老态龙钟的刘总管前来迎接,连忙加快脚步赶上。
“刘爷爷,我想为谷芽寻一件御寒秋衣。”
九清与刘总管关系尚佳,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秋舫也跟着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算是附和一下九清的话语。
“你去库房里找找吧。”刘总管依旧笑着道,说罢,伸出有些颤颤巍巍的手指,往库房方向指了指,示意九清过去。
九清点头,撒着小跑便去了,好像去慢了一步,秋舫便会冻着似的。
秋舫对此自然是不胜感激,瞧着九清的背影撇了撇嘴,想到即将的离别,今后怕是想要见上一面都难。
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总会遇见许多过客,有些人过了便也就忘了,可有些人经过时,总会留下个一笔一划,令人生的主人每每回想起这段时光,心中都会浮现或美好或悲痛的过往光景来。
见少年沉思,刘总管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宗主今夜宴请了八方宾客,你做事谨慎着些,别误了事。”
秋舫闻言,侧目望了刘总管一眼,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但却悟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低声应道:“小的知道。”
秋舫的话音一落,他又在心中念叨起刘总管这么大把岁数,平常又是深居浅出,或许这一别,比之九清更加难以见到了。
念及于此,他又突然拱手对着刘总管深鞠一躬道:“谢谢刘爷爷记挂。”
“这孩子,怎么突然行起礼来了?”刘总管并未去扶秋舫,只是淡然笑道。
“小子在宗内待这阵子,无论是九清小姐,还是刘爷爷都待我极好,忍不住想要感谢一番。”秋舫将头抬起,同样笑道。
刘总管却缓缓摆手道:“这话说得,跟要走了似的。”
此言一出,秋舫不免一愣,镇定心神后才继续道:“小子只是有感而发。”
“哈哈哈,听说小姐教了你一些本事?”
刘总管突然将话题岔开,凝神瞧着秋舫,看来他在墨宗之内,亦是消息灵通至极。
“小姐起初想要小子当她护卫,所以传授了墨经,不过小子资质愚钝,怎么也学不会,后来小姐便另寻他人了。”
秋舫将事情由来简单概述一番。刘总管却一把捻起银白胡须,微微晃了晃神,突然嘲他道:“我瞧你聪明灵动,怎会愚钝,定是他们瞧错了。”
秋舫微感警惕,却未有所表现,反是尴尬地沉吟道:“刘爷爷说笑了,小子终究没有修道的命,不过这样一直留在墨宗,倒也不差。”
“墨宗虽然不以墨经闻名于世,但不代表墨经便一无是处,小姐竟然已传你心法口诀,还是不要枉顾了小姐的好意才是。”
刘总管目光恳切,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却让秋舫更是摸不着头脑。在他眼中,刘总管并不像是一个修真者,之所以能在墨宗做到如此高位,凭借的应当是为人处世的机敏,而非境界。因此这几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秋舫不免觉得别扭。
“你们在聊什么?”
九清捧着一叠干净整洁的衣衫,定定地看着正谈笑风生的二人,快步走了过来。
“谷芽运气不错,小姐传了他墨经。”刘总管指着秋舫说道。
这不说不打紧,一说却令九清的脸上风云变幻,惊讶、喜悦、失落纷纷从她清秀的脸颊一闪而过,最后捧着衣衫的手臂竟也跟着颤动起来。
“那可真是恭喜。”九清收拢情绪,松开抿紧的红唇,淡然说道。
“谢谢九清姐姐。”秋舫看不明白九清脸上的阴晴变化,但他也不便追问,便是随口道了声谢,既谢九清的祝贺,又谢她为自己递来换洗的衣衫。
刘总管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底默默叹息一声,他活了这般岁数,又何尝看不明白这些少男少女心中所想。
且不说仙凡有别这样虚无缥缈的话,就在这方人间,修真者与普通人看似脚踏同一片土地,实则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二者之间,寿元、习惯、层次均有着天壤之别。
此时的九清,开心自然开心,却为二人未来或许会完全不同的道路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今夜人多,你们都去帮帮忙。”
刘总管打断九清的思绪,朗声说了一句,便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暮色四起,一钩弦月投入湖面,烟笼寒水,凉风阵阵。临水而建的厅堂里人声沸腾,坐满了风政邀来的贵客。
秋舫和九清侍立在外,感受着湖面袭来的凉意,冷沁心脾,九清没有修行的底子,不禁裹紧衣裙,再抬眼望着明月,突然沉声道:“谷芽,你日后会了法术,大概就不再当下人了。”
“姐姐说笑,不管会不会法术,不也都是墨宗的下人。”秋舫微微一愣,旋即浅笑道,微风撞入他的怀里,只觉得有几分清爽。
九清生硬道:“不一样的,下人就是下人,你看那些弟子们,可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在这话里,秋舫听出了几分幽怨,他悄悄挑了挑眉,安慰道:“可他们出生入死,看着风光,活得没咱们这般踏实。”
近些日子,秋舫见得多了,感悟也跟着多了,修真之人动不动就会卷入纠纷的漩涡,一不留神,可能小命就得没了。
“那你想要风光还是安稳?”
九清突如其来地问道,一双清澈的眸子怔怔地盯住秋舫,好像含着几分期许,又好像藏着几点不忍。
秋舫愣了一下,他好像察觉到一些什么,又好像瞧不明白对方的神情,竟将目光收回,反望湖面,眼神恍惚,呢喃道:“都不要。”
见秋舫两者皆可抛,九清不禁起了兴致,追问一声:“那你要什么。”
“我要...当个小道士。”
秋舫的目光依旧落在湖面,嘴角却勾起一抹微笑。
他的回答别出心裁,却逗得九清一笑,轻声道:“小道士,那就得守清规、背戒律,不能结婚生子,也不能喝酒吃肉了。”
听九清这般说来,秋舫倒突然生出几分纠结,换做以往,这并不能成为他的顾虑,然而如今,喝酒吃肉这些事虽然还不足以让他牵挂,可结婚生子四个字却让他蹙起了眉头。
不知何时,他的脑海中又钻出傅芷的笑脸来。
不过片刻,他又狠狠地甩了甩头,企图将傅芷的笑颜从脑海里挤出去。
“谷芽?”
九清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道。
秋舫应了一句,觉得思绪有几分困顿,便是随口说道:“反正我也无牵无挂,随便吧。”
九清闻言,先是深深望了他一眼,也跟着叹息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
二人的话题就此打住,但今夜的故事却不会停息。
秋舫的右眼突然跃动一下,几要冲出眼眶,他心中大骇,正欲悄然伸手为自己画一张符时,不远处的厅堂中却蓦然走出一人。
此人身着白裙,身姿婀娜,手中捧了一柄油纸伞。
她出门时,同样瞧见了怔怔站着的吴秋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