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弼听后惊骇万分,正欲欠身辩解,宋起从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襟,微微咳嗽了一声。
方若弼慌忙抬头,碰到晋王那锋利如剑和阴森如鬼魅的目光,便又坐下来,不敢言语,静观其变。
宋起早看出来了,晋王这是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晋王对两人的快速反应还算满意,不容置疑道:“本王只知道,刺客如实招供,乃大辽国使臣金文,岂料狱卒看守不力,自尽身亡;那府衙停尸房三具尸体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今后也不会再出现!至于刘光复的余党,暗中全力搜捕,格杀勿论!本王不要再听到,还有人在议论什么刘光复!”晋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听得两人心惊胆战。
晋王说罢,给无痕递了一个眼色,无痕便飞身落到方若弼面前,递来一把匕首,匕首一半长度已经出鞘,寒光闪闪。
晋王又道:“这是昆仑国王送给本王的礼物,本王今日便送给你。”
方若弼慌忙单膝跪地,微微颤抖着声音道:“卑职何德何能受王爷如此重礼?”出鞘的利刃,他不敢接。
晋王不悦道:“不必客气,拿去吧。”
方若弼不敢再推辞,恭敬接过匕首,起身退到一边。捧在手中,匕首就像他的心情一样十分沉重。
匕首十分精致漂亮,乃世上罕见之宝物,然而,宝物可养人,亦可杀人。这到底是赏赐,还是警告?还是意味着晋王要借刀杀人了。
宋起明白方若弼本不想成为晋王手里的刀,问题是,如今已身不由己。从迈进晋王府的那一刻起,他就走进了一条不归路,回头已然来不及了。
方若弼回身将匕首递给了宋起,宋起掂量着匕首,也掂量着未来大宋帝国的走势,当今皇帝已经快六十岁了,一旦驾崩,是宰相谢普像霍光一样玩弄帝国于骨掌,还是太子谢恒顺利继位,抑或是兄终弟及,晋王半路杀出践祚称帝?
也许,隐藏最深、实力最强的当属晋王。要知道,在前朝,按照惯例,开封府尹是储君的前奏。能够管理一百多万人的国际大都市,需要极高的治理水平和手段,晋王胜任,甚至游刃有余。
方若弼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晋王踱步到窗前,并未回身,道:“去见你的宰相大人吧。”
宋起倒吸了口凉气,两人的行踪原来早就在晋王的掌控之中。
方若弼面容之中闪过一丝慌乱,立即镇定自若,坚定道:“殿下既然早已知晓,那卑职便先行告退。不过,殿下放心,我等先去趟天牢,然后即刻将辽国使臣金文刺杀圣上,后自尽于天牢的情况如实禀呈宰相。”
听此言,晋王得意地用扇子挠了挠后背。
宋起和方若弼离开晋王府,马不停蹄,一路疾驰,直到远离晋王府数里地,才勒住缰绳,环顾四下无人,方若弼的脸依然苍白无色,惊魂未定,叹道:“方才先去晋王府的抉择是对的,不然,恐怕早已横尸街头了。”
宋起不以为然,笑道:“不,将军,本来我也觉得是对的,但听了晋王的一番宏论,我觉得我们错了。”
“荒谬!此事已定论,你我都是有父母兄弟之人,不要一念之差,落得个满门抄斩。”方若弼反驳道。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时间会证明谁对谁错。”
他急于要了解刘脉的情况,怀疑她已经落入开封府探子手里,便暂时隐蔽锋芒,虚与委蛇,跟随方若弼一路狂奔,来到玄武门下,大理寺天牢独设于此处。
进到里面,穿过层层机关,下到了地下数丈深的地牢。里面阴暗潮湿,异味逼人,有人在喊冤,有人在痛骂,也有人正在被严刑拷打,鞭刑的声音夹杂着回声,十分刺耳。
天牢共有近百间牢房,用碗口粗的钢筋或木桩围挡,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死囚犯。
刘光复的牢房在最里间,与其他牢房完全隔绝。
宋起命狱卒打开了牢门,将灯笼挂到了锁头上。
刘光复戴着硕大的脚链手铐,衣服破烂,浑身是血,背靠外正躺在木板床上休息。
宋起暗自佩服其行刺天子的勇气,但也鄙视他经不起酷刑折磨的软弱,撑了不过五个时辰,老子在契丹人手里可是撑了半个月!当然,那也是前世宋起,不过两人性格是一样的,都很硬。
早有人准备了四个热菜、一壶好酒,狱卒端将过来,放到地上,方若弼招呼刘光复道:“来吧,有酒有菜,吃完上路。”
刘光复从床上爬起来,坐正,兀自笑了起来。他明明认得宋起,却佯装不识。宋起自认是他最强劲的情敌,刘光复一定恨死了自己,可这厮竟然如此淡定,他完全可以诬陷自己一次的,但他并没有。
奇怪。
方若弼诧异道:“将死之人,有何可笑?”
刘光复低下了头,顷刻又抽泣起来,喃喃道:“招是杀头,不招也是杀头。杀就杀吧,不过,我有一个请求。”看来,他是不想死的。
“讲。”
“留我一个全尸。”
宋起看方若弼并不反对,便四处打量了一番牢房,盯着头顶的榆树房梁看了几眼,提议道:“刘光复,吃完换身新囚衣,你用囚衣结成绳子,挂在梁上自我了断吧。”
刘光复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呵呵笑将起来,连声言谢。对于死亡,他泰然处之,出奇的冷静,这让宋起心里也曾产生过怀疑,不过一想到有胆量行刺皇帝,就一定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之前在幽州,真是小看了他。
方若弼突然微微一笑道:“我也有个条件。”
刘光复一愣:“什么条件?”
方若弼冷若冰霜,不言不语,附耳对宋起讲了几句。宋起立即跟着狱卒去了文书房,拿来了笔墨纸砚。
准备就绪,方若弼命道:“把你是辽国大使金文,受萧太后指使前来刺杀我大宋天子的情况写下来,写完签字画押。”
刘光复盯着方若弼愣了片刻,先是摇摇头,接着又噗嗤一笑,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似的,慨然道:“好吧。”
这正是刘光复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他还是要装逼一下的,毕竟要挑起大宋和大辽之间的战争并不容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宋起这才明白,晋王是要借行刺事件挑起两国争端,他好从中渔利,甚至策划更大的阴谋。
宋起便亲自从狱卒手里拿来钥匙,蹲下来给他解开了镣铐,接近他,看他能否传递一下刘脉的信息,毕竟他都要死了。
刘光复冷冷望着他,不说话,忽然微微颔首。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但不说,也不能说。
镣铐解开,刘光复忍着疼痛下了床,拿起毛笔写下了供词,然后签字画押,名字留的是辽国文字金文,这个名字他早已练习了无数遍,模仿得毫无破绽。
宋起先行仔细审阅了一遍供词,这才交给方若弼,方若弼认真读完,叠好,仔细装入怀中。
“那我就开吃了。”刘光复席地而坐,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刘光复酒足饭饱,剩下一地的残羹冷炙。他将破烂不堪的囚衣脱掉,光着身子将新囚衣结成一条绳子。
宋起发现他后颈处刻有一个奇怪的黑色字符,类似拱门形状,隐约之间,似乎在闪光。宋起看方若弼也在冷冷观察,便走过去,假装帮忙,用身子挡住了他的后背。
方若弼转过脸,低头陷入了沉思。
这时,刘光复已将绳子挂到了梁上,打个死结,爬到床上,将绳子套入脖颈。那个长相白净的狱卒也很机灵,立即将床拉到了一旁,这样,刘光复便挂在绳套上,高高悬在了半空中。
可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尽管经脉和穴位被封,依然孔武有力,在空中扑腾了很久方才死去。
死后的刘光复,舌头伸出很长,硬邦邦的像煮熟的驴舌头,头发竖立,脸色乌青,死相凄惨。
宋起心里五味杂陈,刘脉终于自由了,可是这种自由肯定不是她想要的。
他拔出朴刀,砍断衣绳,刘光复的尸体扑通一声掉落在地上,溅起了少许灰尘。
那个狱卒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方若弼走到狱卒跟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
狱卒张开嘴刚回答了一个字:“张……”方若弼手轻轻一抖,一剑穿心,狱卒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便已瘫倒在地,魂归西天。
方若弼轻轻抽出宝剑,以免血溅到身上,再将剑身的血渍在狱卒身上抹干净。
宋起这才认真看了狱卒一眼,原是一个极为白净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而已。
他觉得有些可惜。
两人出了牢房,方若弼一脸杀气,将典狱长拉到无人角落,威严道:“狱卒看守不力,辽国刺客自缢,本将军已将狱卒处决。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你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典狱长被方若弼那杀气腾腾的样子震慑住了,早已惧怕三分,便也不多问,只道:“小人明白。那敢问方将军,两具尸体如何处置?”
“拉去城北喂狗。”方若弼面无表情。
“等等,先把尸首收好,任何人都不能动,等下我亲自来处理!”宋起也做出了一脸凶相。
典狱长又一次被吓到了,头点得像小鸡啄食。
方若弼满意地扫了他一眼,这厮这么快就上道了,孺子可教。 22481/1087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