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府
听潮亭
微微驼背的北凉王徐骁拎着两壶酒,小步朝上走去。大柱国徐骁十岁拎刀杀人,戎马四十余年,灭大小六国,屠城七十有余,即便是有着二品小宗师的实力,未免落下一身暗伤,走起路来有些微瘸。
徐骁踩着楼梯,一步一步,一直来到八楼。
“你来了。”
楼中一人面如枯藁,披头散发,着一身麻衣,席地而坐,右手运笔如飞,头也不抬道了一句。
“义山,这次我来的不急,带了酒。”徐骁将地上散乱的古籍收拾了一下,倒腾出一空来,一屁股坐了下来,将酒坛子打开,一股酒味从中溢散出来。
李义山顿时停笔,闭眼嗅了一下,缓缓道:“烈酒绿蚁,三十多年了,你的口味没变过。”
徐骁半生戎马,自然免不了爱酒。而这一众酒中,他又独爱“绿蚁”酒。后来即便是被封为异姓王,徐骁依旧独爱这酒。
这“绿蚁”酒并不好喝,相反因为廉价,口感很涩,离阳王朝的达官贵人对这种土酒,绝不会多看一眼,绝不会多喝半口。
“人老了就愈来愈放不下,这酒我得喝一辈子。”徐骁叹了一口气,又想到了当初六百兵甲起家。军中老卒,最爱这绿蚁酒,因为便宜,也只有这土酒他们才能喝得起。只是随着他徐骁不断争战,六百老卒,此时还能喝上一口“绿蚁”酒的,已经寥寥无几。
徐骁灌了一口酒,又自顾说起来:“凤年身边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善用双刀,身手不凡,轻而易举斩杀百人悍匪,应该是来自北莽。而另一人,说来也怪,我令探子打探了多时,也没能挖出这人半点儿信息,好似这人凭空出现在世上一样。只是这人身子却异常弱,跟久卧在床的病秧子一样。”
李义山阖着眼微微点头,也不插话,任由徐骁自言自语。喝了半坛子酒,他才开口道:“那小子的气运一向很好。”
“哈哈哈。”
徐骁大笑不已,颇为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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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我怎么觉得这白狐儿脸的功夫比听潮亭里的那些老怪物还要高?百余人的悍匪在他刀下竟然没有半分抵抗之力!”徐凤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目光落在前方两道盘膝对坐的身影之上。这一路不论是悍匪还是马贼,不论有多厉害,都没能逼出白狐儿脸腰间的双刀。
白狐儿脸是景舟第一次见南宫仆射时叫的,徐凤年觉得这名字好,也就跟着一直喊白狐儿脸。
老黄灌了一口黄酒,抖了抖小身板,乐呵道:“不高、不高。”
“不高?你就使劲儿瞎说吧,你跟我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这见识你不如我!”徐凤年翻了翻白眼,一把夺过老黄手中的酒,对着光往里面瞅了瞅,气不打一出来:“老黄,不是让你给我留口吗?你还真就留了一口啊!”
老黄一个劲儿“嘿嘿”傻笑,露出俩门牙,上面还沾着少许酒。
闷气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徐凤年又朝前面大石头上的两道身影望去,自言自语道:“这俩人也快好了吧,上次这个时候白狐儿脸已经收功了。”
徐凤年眯起眼,一手挡在身前,被一股无形的气劲逼退了退了数丈。
“呛”的两声脆响,是刀出鞘的声音。
春雷、绣冬两把刀从白狐儿脸的腰间飞出,插在地上,刀身半数没进地面。
“还真是好刀。”徐凤年啧啧两声,趁着春雷、绣冬出鞘的那一刹那,他终于算是看清了这两把刀的真面目。绣冬且不提,毕竟他也没看出个门道,只是造型精美绝伦,像是一把用来观赏的物件。倒是春雷,虽然小巧,却刀身通体青紫,刀仞泛着寒光,轻而易举的将地上的一块石头穿透。
“就是不知道这把刀,能不能噼开徐骁给的乌夔宝甲。”徐凤年低声道了一句,心里盘算着回到北凉王府,没有危险后,找白狐儿脸借来春雷砍两刀试一试。
白狐儿脸身上的白衫无风自舞,地上的落叶似乎受到某种牵引,一片片从地上接连飞起,漂浮的空中。
一刹那徐凤年似乎有点心动,接着又摇摇头:“学武多枯燥无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哪里有游手好闲做纨绔来的舒坦?这俩人已经坐了个把个时辰了,也不嫌腿酸,这份罪,我可不想吃。”
下一刻,徐凤年双眼大张,咋舌道:“老黄,我眼没花吧。”
“少爷,你眼没花。”这次老黄难得没有傻笑,而是站在徐凤年身前一步远的地方,神情肃穆。
在白狐儿脸吐血倒飞出去的那一刹那,一股无上的刀意冲天而起,即便不是针对他,从那刀意中,他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气息,一股一往无前,似乎要将一切毁去的气息。
“你疯了!”
一声大喝在徐凤年耳边响起,接着他看到了山鬼身子如同移形换位,出现子白狐儿脸身旁,山鬼那张似乎永远都是玩世不恭的脸,变得凝重起来。
“哇”
白狐儿脸张口吐了一大口血,面如金纸。
“我没疯,我还承受得住!”白狐儿脸声音虽虚弱,语气却极为坚定。
“那一刀,已非凡人的手段,你拿什么承受?”景舟一手抓起白狐儿脸,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半月前白狐儿脸曾吸过一次刀意,那一次虽有惊却无险。
而这次景舟都没想到她竟然在最后时候,打算一口将他体内半数刀意吸出来。
赵高那一刀,即便是幻音宝盒都抵挡不住,何况是白狐儿脸这凡人之躯?即便是他最后在秦时明月汇集七国气运,一身修为大进,一剑可开江,都被那股刀意所重伤。
“喂,山鬼你行不行啊?”徐凤年不知何时已经从一旁走了过来,虽是疑问,语气却透露着一股担忧。
此时景舟闭目垂眉,双手并指成剑在白狐儿背后几处大穴连点,手臂连颤,犹如蜻蜓点水,不消片刻,便已经点完天宗、命门、神道、风门、至阳几处大穴。
这几处穴道徐凤年不识得,他只见景舟额上汗水淋漓,如同雨下,知道这山鬼替白狐儿脸疗伤必然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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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门极为高明的疗伤功夫。”老黄立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不像是徐凤年一般只看表面,在他眼中,景舟片刻间便用出了二十四种不同的手法,剑指点在白狐儿脸背后,一中既离,快如闪电,且每一式皆精妙绝伦,里面又有无数变化。三十六处穴道点完后,白狐儿脸上已经有了红润之色。
徐凤年见景舟脸上皮肉抽动,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脸色白的如同死人一般,忍不住低声道:“山鬼,你可别蹬腿了,本世子还没带你去紫金楼快活上几天,叫你开开眼界。”
山鬼这人虽然爱吹牛,又爱和他辩论,不过却是个难得的雅人儿,关键是这《素女心经》俩人才谈论了一半,是一丝不挂还是半遮半掩更诱人还没争辩出个一二三四五。
这人要是真死了,徐凤年保不准觉得自己会伤心个三五天。
听到徐凤年这话,白狐儿脸身子一颤,欲要从地上挣扎起来。
“别动,再逞强你的根基就废了!”景舟呵斥一声,双手又接连在白狐儿脸身上点了数十下,蓦地左手一收,右手虚空而划,指尖缠着丝丝蓝光,一股氤氲之气凭空而现,最后化作一滴水珠,没入白狐儿脸的后背。
“技术活啊,当赏!”那一滴水珠比变戏法还精彩,徐凤年摸索了一下腰间,掏出了一片金叶子,刚要扔出去,霎时间又收了回来。
“叫花徐,你放心,你的钱没还完,我可不会蹬腿”,景舟收回双手,笼在袖中,身子一晃,勉强站住。
徐凤年面庞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郁闷道:“本世子拿你当朋友,你还真惦记着我借的钱啊!看你的样子也不是缺钱的人,怎么和姜泥那丫头一样,惜财如命!”
他院里的丫鬟姜泥就有一个钱盒子。那盒子姜泥连睡觉都要抱着,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守着,唯恐里面的钱长翅膀飞走了。
白狐儿脸一把搀住景舟,运功试探了一下他体内的状况,问道:“你怎么样?”
景舟摇摇头:“我死不了,倒是你,要是一身根基毁了,我这伤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好,所以,你也不用愧疚。”
那日白狐儿脸能吸收他体内的刀意,让景舟大为震惊。这股刀意在他体内如同跗骨之蛆,极为棘手。本来他打算用时间慢慢磨,将这股刀意一点一点磨掉。
“你知道就好!”白狐儿脸一把从景舟腰间扯下酒壶,打开壶盖仰头灌了几口。
老黄闭着眼不断嗅鼻子,这个味,错不了,是上好的花凋酒。
“卡察”一声,白狐儿脸手中的酒壶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老黄吞了吞口水,肚子里的酒虫又从下面爬了上来。
“下次你喝酒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潇洒,我一口还没喝呢。”景舟抚额,颇为无语。
白狐儿脸晃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轻声道:“下次给你留点儿。”
徐凤年自顾走到春雷旁,一把将它从地上拔了出来,装模作样用了一式颇为霸气的横扫千军,只是力度过大,差点儿伤到自己。
细细摸着刀身,徐凤年忍不住赞道:“好刀!”
北凉王府内的听潮亭,二楼藏有四十九件奇兵利器,徐凤年从小在听潮亭打滚儿,对那些神兵利器自然不陌生。以他的眼力来看,手中的春雷似乎比听潮亭内珍藏的利器还要珍贵三分。
“刀还我!”
白狐儿脸只是说了三个字,徐凤年尽管心里不舍,还是屁颠屁颠地将春雷还了回去。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算是知道了,眼前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话不多的狠人。
能都手绝对不多说半句话。杀人说杀光,就当真不留一条命。这一路上死在白狐儿脸手中的贼子,绝对能用头颅累出一座京观。
他爹的义子陈芝豹号称小人屠,其性子由此可见一般,但至少还会笑。白狐儿脸,在徐凤年看来,可是比陈芝豹还要狠的人。
白狐儿脸上前两步,从地上取出绣冬,右手一摆,两把刀已然归鞘。这几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叫徐凤年看的心神摇曳,恨不得将白狐儿脸再扔回娘胎里重塑一回。
可惜,这么美的人儿,竟然是男的!还是个对他冷脸冷语的男的!
私下徐凤年曾经和景舟、老黄讨论过白狐儿脸是男是女的问题,老黄经验不足,只能在一旁跟着点头符合。他坚持是男的,景舟坚持是女的。
有那么一刹那,徐凤年也动摇过,毕竟一个男的长得比紫金楼花魁还要漂亮,着实有些过分。但徐凤年在看到白狐儿脸喝过一次酒后,就把这心底动摇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这长得像娘们的人的确不是一个娘们,喝酒就跟喝水一样。
两个字:霸气!
徐凤年突然大喊一声:“山鬼,你的嘴唇有点血色了,不跟死人那样了苍白了。”
景舟笑骂道:“我又不是天生的病秧子。之前体虚是因为体内有一股刀意无时不刻不消耗着我体内的精气神,此时被吸出来许些,自然看起来要好上一些。”
徐凤年不解道:“刀意能伤人?我怎么只听过刀气能伤人?”
以前在听潮亭,徐凤年也翻过几本秘籍,虽然大部分看着如同天书,但是刀气和刀意他还是能看懂,不至于将两者混淆。听潮亭内有关刀法的秘籍中,确实只提及到刀气。
景舟笑道:“形而下刀气,形而上刀意。初学刀者,只是舞刀学形,待到内力充盈后,便可使出刀气。天资不凡者,佩刀几十载,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可由此悟出刀罡或刀芒,威力更在刀气之上,此既成宗师。得刀忘刀,神意合一,便可以刀意贯穿天地。而刀意,则是近乎于道,已非凡人手段,你连蹩脚的把式都用不好,自然是没听过。”
说到这,景舟眉头微皱,神意合一,可以意御刀,而赵高这一刀,则是刀御人,不然赵高也不会以命祭刀。
白狐儿脸左手摸索着春雷若有所思。
徐凤年则是撇撇嘴,神意合一,舍刀忘刀叫他听的云里雾里,反倒不如“宗师”二字吸引他心神。有听天书的功夫,还不如看几本香艳的禁书。和山鬼辩论过后,徐凤年才觉得果真学无止境。
下次再去武当山揍那骑牛的小道士时,徐凤年觉得有必要扔给那牛鼻子两本自己亲手编纂的新禁书,给他牛鼻子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