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郭靖几人商议应该派谁上场比试之时,场中的黄蓉忽然转头向霍都问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
霍都傲然回望道:“正是如此。”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黄蓉转身笑着对一脸迷茫的郭靖道:“靖哥哥,我们赢定了。”
郭靖不解的疑惑问道:“蓉儿,这是何意?”
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
她说了这两句话后,目光直视对面的朱子柳。
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
郭靖瞠目而视,听得云里雾里,不懂他们在说些甚么。
看出丈夫仍没明白,黄蓉只好凑近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精通兵法,怎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了?”
郭靖闻言登时想起少年时所读的“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看到郭靖醒悟,黄蓉笑着道:“朱师兄,以你的一阳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应是不难的吧。”
朱子柳笑而不语。
朱子柳当年在大理国中过状元,又做过宰相,自是饱学之士,才智过人。
大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讲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
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是倾囊相授,但到后来却以朱子柳领会得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玉、丘处机等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当即明白了妻子的排位布阵,赶忙出声道:“蓉儿,请郝道长对上那金轮法王可就太过危险了,胜负固然无关大局,但就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郝道长难以抵挡。”
他心直口快惯了,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郝大通当作下驷会不会太不客气,没想到人家听了心里会不会难堪等。
而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若是给蒙古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赴国难。
是以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纵然丧生于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甚么。”
见他说得如此大义,黄蓉想了想逐笑道:“郝道长放心,咱们只要在三场比试中赢了头两场,那第三场自然就不用再比了。”
郭靖听罢不由大喜,连声称是。
只见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了。”
黄蓉忙道:“朱师兄不用过谦,放心出马便是。”
话头刚落,朱子柳便走到场中心,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诵经读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了。”
说完深深一揖,从袖中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然是个迂儒模样。
看到这么个怪人,霍都暗道:“越是这种人,越有高深的武功,实在是轻视不得。”
逐打起十二分精神,双手抱拳为礼,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
朱子柳傲然回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
霍都听完心下恼怒,眼神闪过一抹凶狠:你竟敢出言辱我蒙古,一会定要叫你好看!
而后啪的一声摺扇一张,冷声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是使刀还是使剑?”
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儿为伍,怎会使甚么兵刃?”
霍都凝神望向他那枝笔,只见竹管羊毫,笔锋上除了沾着半寸墨,再无什么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纲笔大不相同。
逐皱眉说道:“你既然不用兵刃,那咱们就拳脚上分胜败好了。”
朱子柳文绉绉的摇头晃脑道:“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加子论文,以笔会友,敌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
此人看着就不爽,既然如此,霍都也不想再说什么,折扇一收直往朱子柳额前打去:“废话少说,看招!”
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迳向霍都脸上划去。
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
霍都学武时早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中土有名的武学大派中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这里的‘有名’肯定不包括降龙十八掌、一阳指这种绝学。
只是江湖上流传较广的大路货罢了,但也已让霍都的自信心迅速膨胀,觉得中原武林的功夫也不过如此罢了。
谁知今日一会朱子柳,见他所用的兵器已经很古怪了,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闻,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钓,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
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有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
有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面对来势,尚能招架抵挡。
霍都此时只见对方毛笔摇幌,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钓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边上的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不已。
而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不禁大为赞赏。
台阶上的陆青一向就喜欢读书,在见到朱子柳竟能用书法使出招式时已是双眼一亮,但凝神看了一会也看不出究竟,逐偏头望向身侧的小龙女问道:“师傅,这是?”
龙女眼眸随着朱子柳而动,听到问话便随口答道:“房玄龄碑。”
陆青半知不解的点了点头,而后就不再询问,只专心致志的看着场中的朱子柳。
“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仰扬控纵之妙。
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苟。
龙女平时除了练武,最大的兴趣便是弹琴与看书,整日再没其他的娱乐活动,对朱子柳所使之法自然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而霍都虽不了解一阳指的精奥,但总算也曾临写过“房玄龄碑”,能预计得到朱子柳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哪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逐笔锋一转,喝道:“小心了!草书来了。”
说完突然除下头顶帽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直把场边的郭芙看得一阵目瞪口呆,表情傻傻的对一直全神贯注盯着比试两人的黄蓉道:“娘,他疯了么?”
便连站在郭芙旁边的陆遥也是异口同声的脆声道:“他发癫了吗?”
微微瞥了眼这个身穿红衣的女孩,黄蓉笑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还会更佳。”
说完在边上庄丁手中托盘提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
说完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那酒杯已稳稳的平飞过去。
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单手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而后黄蓉第二杯、第三杯接着弹去。
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但黄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弹出酒杯,每每都能让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乾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
黄蓉笑道:“朱师兄好锋锐的‘自言帖’!”
朱子柳嘴上一笑,内心却在暗想:想我朱某一生自负聪明,但却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
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
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此时站在高台上的陆青侧头望向一脸恬静的小龙女道:“师傅,为何比试中还要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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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女美目微转,扫向了场中面容端庄的黄蓉轻声道:“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那个蒙古人的锐气。”
陆青听完不由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噢~”
此时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得一笔钓将上来,直划上了霍都的衣衫。
在群豪的轰笑声中,霍都跟跄后退。
金轮法王双眼时开时合,似于眼前战局浑不在意,实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霍都已落入下风,突然就开口说起了话来,群雄只听他的声音甚是响亮,但却没人听懂他在讲些什么。
因为法王此时说的不是中原官话,而是藏语。
群雄虽然听不懂,但场中的霍都却瞬间明了师傅的意思,那是在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对方抢功。
当下发声长啸,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掠去。
劲风力道凌厉,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退后,只听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雳般吆喝助威,料想这“狂风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脚之外,叱诧雷鸣,也是克敌制胜的一门厉害手段。
朱子柳奋袂低昂,高视阔步,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将要写完,笔意斗变,出手迟缓,用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
黄蓉见状,自言自语的感叹道:“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刻’,当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
场中霍都仍以“狂风迅雷功”对敌,只是对方力道既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是勐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场边站立不住,不由都一步步的退到了天井边上。
这时朱子柳用笔越来越是丑拙,但劲力却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
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模。
金轮法王忽然又大声喝起了八个藏语。
周围群雄都不知道这八个字是甚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
朱子柳焦躁起来,心想:“他若再变招,这场架不知何时才能打完,我以大理国故相而为大宋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致贻邦国与师门之羞。”
忽然间朱子柳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顺着他的笔意看去,但见所写的每一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画,这是最古的大篆。
便连博学多才的黄蓉都认不全,更何况是霍都了。
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是只识得一两个字,他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和笔画走势,登时难以招架。
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扇面,茫然的脱口而出:“这是‘网’字么?”
朱子柳抚须笑道:“不是,这是‘尔’字。”
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
霍都道:“这是‘月’字?”
朱子柳摇头说道:“错了,那是‘乃’字。”
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只因写得急了,已非大篆,却是草书。
对这两字,霍都自然是认识的了,不由就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
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起采来。
霍都给他用真草隶篆四般“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有些胆怯了,此时又听到这般声势浩大的喝采声势,心神不由更乱。
但见朱子柳振笔挥舞,在空中连书三个古字,霍都此时哪还想得到去认甚么字?只得勉力举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
但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被朱子柳倒转笔口,点中了穴道。
霍都但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倒下去,内心悲呼:这一跪倒,那可就再无颜见人了。
忙强吸一口气向膝间穴道冲去,准备要跳开认输。
但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
他以笔代指,以笔头使一阳指法连环进招,霍都此时如何抵挡得了?
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脸上已是全无血色。
群雄见状,欢声雷动。
郭靖望向黄蓉欢喜的道:“你的妙策成啦。”
黄蓉微微一笑,没有出言。
大小武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法变幻无穷,均是大为钦服,不由暗想:朱师叔功力如此深厚强劲,化而为书法,其中又尚能有这许多奥妙变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学到如他一般。
看到周围每个人都在钦佩这个用笔出招的怪伯伯,陆遥不解的小声都囔道:“我怎么没看出有多厉害呢?感觉比起哥哥的无相劫指差得太远了.....”
而站在台阶上的龙女此时内心也是这般想法,暗道:“此人的一阳指确实是门不可多得的厉害指法,但,比起‘他’那手无色无形、刚勐霸道的无相劫指还是差了不少距离.....”
就在大伙都在出言赞佩朱子柳的一阳指之厉害时,忽听得场中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众人急忙回头,只见朱子柳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故很是突兀,人人都是大吃一惊。
原来在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很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解开他的穴道。
哪知霍都穴道刚解,杀机陡生,口中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
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之下,谁又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
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但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许,这暗器贴身瞬发,即便武功再高,亦难以闪避。
四枚钉上均涂以XZ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疼痛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无耻。
霍都却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会认命的。”
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但仍是斥骂不休。
郭靖抢出抱起朱子柳,只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药甚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
脸色焦急的回望黄蓉道:“怎么办?”
黄蓉皱眉不语,料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法王亲自用药,但如何夺到解药,一时也是有些彷徨无计。
点苍渔隐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是担忧,又是愤怒,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
黄蓉却思虑到比武的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然胜了一场,渔人师兄出马,对方达尔巴应战,我们并无胜算。”
忙道:“师兄且慢!”
点苍渔隐问道:“怎地?”
饶是黄蓉智谋百出,此时却也答不出话来,这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更是艰难了。
而霍都使狡计胜了朱子柳后,便站在场中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一瞥间,只听一道清冷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入众人耳边:“我来罢。”
群雄循声往上望去,发现出言之人竟是那个静静站在高台上,面容极美的白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