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已经有人端着茶盘站在他们身后,宋思媛和岳观潮各自端了茶盏,面向主位双膝跪下。
岳观潮看向主座,二叔的样子五六十岁,苍老但精神,二婶的样子却只停留在三十岁左右,看起来乌发柔韧、身材丰腴,面容饱满,跟她生完二炮去世前差不多,现在来看,猴油引起的幻觉,都是脑中已经见过的画面,任何他没经历过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二叔、二婶,请喝茶!”
岳观潮见二叔和二婶接过茶杯,喜气盈腮喝了一口,随后拿出红纸包递给他们:“一点小心意,祝你们夫妻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和和美美!”
“谢谢二叔,谢谢二婶。”
二人站起身子后,被众多人簇拥着进入内堂,宋思媛被簇拥进拔步床,端庄坐在进喜被,附近的圆桌摆着好几个大盘子,用花生、红枣、生姜、桂圆摆着摞山果盘。
随后,几个老婶子端过来一盘夹生饺子,示意二人拿起拿起筷子,宋思媛接过饺子咬了一口,立马有带着红花的妇女问话:“生不生?”
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宋思媛把饺子皮吐出来,支支吾吾几声才慢吞吞说出口:“生的!”
“哎!这就好了嘛,你们赶紧把礼服换下来,等会儿还得在席上挨个敬酒呢!”
说完,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都退出喜房,等所有人走远后,整个屋子渐渐安静,只剩下两个人面面相觑。
等二人换过喜服,轮番给各位宗亲敬酒,一群人热闹到天黑,婚礼总算是办完了。
其后两年,岳青山年纪大了,从林场退出安心在后宅养老,岳观潮顺利当上总把头,正式做了林场的一把手,再过不久,二人的孩子呱呱落地,四年两子一女,家庭还算和乐美满。
渐渐地,岳观潮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多在外应酬,有时候甚至要几天不回家,一回家身上必定有酒气,甚至是脂粉香气,起初宋思媛还能忍耐,这样次数一多,分明是不把她当回事,就是个泥菩萨也该生气了。
二人开始没日没夜争吵,只要宋思媛见到他喝酒就开始吵架,二人逐渐对彼此心生不满,终有一日,宋思媛气急了动起手来,他纵然躲着宋思媛,还是被抓破了脸,几个婶子轮番来劝和,宋思媛始终不想和好,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娘家。
四人一走,宅子彻底冷清下来,再也不见三个孩子在院子里跳皮筋、玩沙包、捉迷藏,也不见宋思媛带着仆从操持忙碌。
等宅中冷清卧榻无人,岳观潮这才知道,每日有人回来给他做羹汤,每日能听见孩子哭闹,再抱着他们的小脸儿啃上几口,也算是一种幸福。
只是,这种幸福来得太容易,他早就不知道珍惜了,年迈的二叔找到他,陪他喝了顿酒,又点拨了他几句,岳观潮幡然醒悟,只得带着人去了宋宅,跪在宅子外一天一夜,才换得宋思媛心疼,带着三个孩子跟他回了家。
二人从此没有再吵过架,互相扶持操持家庭,随着生意越来越大,逐渐在奉天开起山货公司。
其后十几年,他们留了个孩子留在身边继承家业,其余子女都外送出去留学,虽说把大儿子养在身边,确实禁锢了他,这却也是长子该负担起的责任。
又过了不知多少流年,岳观潮早起照着镜子,人到中年,脸面略微发福了不少,头发花白斑驳,他拿起剪刀想剪掉白发,却发现在那黑发丛中,早已不知藏了多少白发,二人相看一笑,嘲笑着对方的皱纹又多了几条。
大儿子结婚了,二儿子结婚了,三闺女远在西洋不愿意回家,还说要追求梦想,宋思媛只得随她去了,自己年轻时就是这样,老了岂能耽搁儿女的路。
等三闺女也结婚了,他们俩已经老态龙钟、腰弯背驼,二人连走路都办不到了,只能打着拐杖互相搀扶走动,每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趁着艳阳高照,坐在太师椅上,任由儿孙承欢膝下。
看着他们稚嫩的小脸在自己周围玩闹,他们互相搀着手,笑出满嘴豁牙。
到了这把年纪,人生已经走入暮色黄昏,剩下的只是趁着还能动弹,回忆起这辈子的人情往事、百般作为,过往的记忆,如同泛黄照片,永远烙印在他们的脑海,哪怕是一株光线照进院落,也能激起心海潮汐涨落,每一株水花都是千百次日出月落、阳光熙攘。
他们就好像老黄牛,每一次睁眼闭眼、每一次呼吸吐纳,都能回忆起数十年来的各种经历,反刍着似水流年、物事人情!
终有一日,岳观潮再也没从太师椅上起身,他只觉得身子好像灌铅似的沉重,唯有脑中记忆越发清晰:从呱呱落地再到耄耋暮年的近百年,如同过眼照片迅速闪现眼前,他来不及欣赏,只见儿女孙辈哭成一片。
临了,一双微暖粗糙的握住他,宋思媛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当家的,这辈子我还没过够呢,下辈子我还跟你。”
岳观潮调动最后一寸力气,想握紧这双温暖的手,还没来得及发力,身体已然陷入虚空。
功名利禄,过眼云烟,爱恨嗔痴,黄土枯骨,他这辈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