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村内,学堂中的交流声也越来越少,少年似乎终于问完了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向外面望去,一轮圆月高悬在天空之上,伴着缕缕轻风吹过,提醒着学堂内的师生二人时候已经不早。
“啊,时候不早了,我正好有事出去一趟,顺路送你回家吧,回去之后可以多想一想,下次就能问出更有意义的问题,学堂的大门也随时为你敞开,不用害羞,多来听听总归是好的。”楚先生一边向外走一边说着,虎子一个多时辰不停歇的花式提问似乎丝毫没有对他的心态产生困扰,依旧用平淡的声调和温和的语气与虎子交流,似乎周围没有任何因素可以是他心生波澜。
而与他的心境一样永不变化的,是他手中那柄被他视若珍宝的扇子。即便现在已是深秋,天气转凉,平日里依旧能见到楚先生时不时打开扇子扇一扇风,现在到了晚上,扇子已然不能用于扇风,但合扇对于楚先生亦有用处,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楚先生都喜欢用扇子有规律地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仿佛在为他的一言一行掌控节奏。
在月光的照耀下,扇柄处的一个令牌状玉制小扇坠变得引人注目了起来,月光穿过玉令牌,一片夜色中一点翠色随着楚先生的步伐跳动着,而在近处细看,会发现这玉牌通透无比,随着光线的变幻,玉里似乎真有水在流动,即便虎子经常在夜晚看到这块玉令牌,但每次都仍会被这难以言说的洁白无瑕、晶莹剔透而震惊到。对于每日都在为食物而担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黑水村村民来说,这样的东西可以说是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
正因如此,村民们总觉得楚先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定有很多学问,才对楚先生尊敬有加,才愿意将孩子送去学堂。
“哦对了,明日就是中秋了,送你一个小礼物。”楚先生继续说着,但虎子似乎沉醉于玉牌这无与伦比的美中,并没有对楚先生的话做出回应。不过楚先生对此也并不在意,笑了笑将扇子放在了书案上,转身进了屋子。
不一会楚先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到虎子正在小心翼翼地碰触着玉令牌,楚先生走过去,摸了摸虎子的头,将书递了过去。
“你的中秋礼物,也算是谢谢你时不时来我的学堂捧场,不然可能都没人理我。”楚先生无奈地笑了下,“这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课本,不过和他们的不太一样,我从他们的课本里挑了一些不错的诗文,又加了些别的诗文,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但一定要记得先思考,这样的问题才有意义。还有,你也可以照着这本书练字,这本书不像是书局里的大路货,都是我手抄的,对你的书法应该有一定帮助,还有要记得好好保管,不要弄丢了啊。”
“谢谢楚先生,我一定好好保管,认真看书。那我这周看完的话下周楚先生可以再换一本给我吗?”虎子的性格正如他的名字,无论做什么事都火急火燎的,凡事都喜欢追求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楚先生对此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无奈地摇着头说着,“不用那么着急,记得多思考,什么时候你自己的思考写出来可以达到这本书厚度的三倍,这把扇子就送给你了。”
“好耶!”小孩子显然更容易被奖励打动而非语重心长的教导,听到慢慢看书可以得到奖励,虎子也就按捺住了自己的急性子,下定决心认真看书多多思考。
“好了,走吧,我们回家。”楚先生轻轻地拍了拍虎子的后背,拿起书案上的扇子,和虎子一起走了出去。
大街上的人们熙熙攘攘,但不同于集市的热闹,几乎街上的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即便周边有许多售卖长度跋涉必需物资的店面,但依旧很少有人停下来买东西,一方面由于这里鱼龙混杂,又无官府管辖,物价远高出正常许多,而以往发生的偷窃抢劫事件又多如牛毛,想买的又买的起的人担心安全,不担心安全的大多买不起。
而另一方面,所有人都要借着夜色的掩护,尽可能走得更远,一旦日出,飞花城虎豹骑将在方圆五十里的范围内进行地毯式搜索,在烈日当空的戈壁中,没有人可以从虎豹骑的视线中逃脱。这两点原因导致黑水村虽然每夜人来人往,但很难获得经济收入,使得黑水村的村民们生活的都相当艰难。多亏了楚先生前几年带来的更耐旱的种子和更好的耕种技术,保证了黑水村的村民至少能自己耕种有饭吃,不然早在七年前的大雪灾后缺粮饿死了。
而在这些神色匆匆的旅人和粗糙的砂石路中,虎子和楚先生闲庭信步走向回家的方向,途中虎子还时不时问一些生活中遇到的奇怪问题,二人的平和与周围的氛围看起来似乎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打破了这种平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突然从小巷里冲了出来,一下和楚先生撞了个满怀,楚先生手中的扇子没抓紧一下飞了出去,小孩也扑倒在地,因为疼痛而哭了起来,楚先生蹲下摸着小孩子的头安慰他的情绪,顺便检查了一下伤口,都是一些小小的擦伤,没有什么大问题,而虎子则是眼疾手快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扇子,还给了楚先生。小孩哭了几声发现没那么疼了,便停止了哭声抬起头来。
“哎,安小七这么晚了你在街上乱跑什么,很危险的,快回家了。”楚先生发现这孩子竟是自己学堂中的一名学生,便好奇地问你了下。
“啊,娘刚才谈成一笔生意,但是那位客人没有碎银,娘让我回家再拿点东西添给客人。”安小七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袋子,“楚先生,娘还等着我呢,我要过去了,先生再见。”
对于村民来说,一笔交易赚的钱能够至少保证接下来一周都可以吃的不错,所以对于交易十分重视,安小七亦是如此,从地上爬起来便飞奔向他们家的店铺,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因为伤口痛得哭过。
黑水村为了方便管理、村民可以互帮互助,村民的住宅大都建在了一起,只有学堂由于是后来修的建在了街的另一头,而他们既然已经见到了从家出来的安小七,可以说是基本进入了居民区,发生危险的隐患也基本不存在了。
“好了,快回家去吧,记得多来学堂。”楚先生和虎子打了招呼,便向学堂走回去。
“好的,楚先生再见。”
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刚才扶起来的安小七在跑到他们家摊位附近时,突然钻进了一条小巷,而远处的摊位上,安小七正在帮母亲卖力地吆喝着。
“将军,确认了,是他。”“安小七”向着巷子中的黑色背影躬身说道。
“好”,只一字语罢,黑影便消失在了巷子中。
学堂旁,黑水村中有名的老槐树树枝突然颤动了一下,惊出一群麻雀。
夜色渐浓,稍微平静下来的狂风似乎又有起势之意。学堂中,身形挺拔的黑衣人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身上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怀中抱着一把长刀,指尖一下下地敲打在刀鞘上,速度越来越快。
“吱—”,学堂的木门被缓缓推开,手持扇子的中年儒生踏进院门,看见书案前的黑衣人,脚步只是顿了一下,向黑衣人微微颔首,随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到院子中央停了下来,黑衣人也同样向他致意,敲打在刀鞘上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两人似乎对于彼此的见面毫不意外。
“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我了,看来沈将军对手下的真是教导有方啊。”楚先生像是聊家常般笑着说道。
“六年了,已经很久了。”沈将军毫无感情地回应着。
“哈哈哈,你们找人当然觉得久。”楚先生似乎更加放松了,仿佛与多年密友久别重逢似的,“但我肯定觉得六年太短啊,毕竟有谁嫌自己活得太久呢?是吧。”
“呵呵,你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苟且偷生,恐怕还有其他目的吧。”
“哎呀,你都说了是苟且偷生,肯定要活的足够苟且嘛。”楚先生笑嘻嘻地和沈将军打着马虎眼,但他显然不吃这套,“呵呵”了两声后左手已经握住了刀柄的盘龙,作势要将其拔出。
“我觉得你现在还不够苟且,外面的客栈里有些人废了手脚,难以生活的同时还要遭人白眼受人欺辱,我觉得这才算是足够苟且,你觉得呢?”
“哈哈,不至于不至于。”楚先生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动刀,“我确实有些打算,但这些打算也确实不能说,就算你把我凌迟了也不能说。”
“哼,我对你那些不能说的打算没有兴趣,不过小打小闹而已;但我劝你最好把能说的那个打算说出来,此事不止与你我相关,更是圣上的要求,如果你不老实,后果可能比凌迟更为痛苦,毕竟那只是肉体的痛苦。”
“啊,好吧,其实到这来就是为了消解一下心中的愧疚而已,没什么别的想法。”
“保护庚未之乱里逃脱的乱臣贼子?”
“他们不是乱臣贼子,只是被逼无奈罢了。”
“呵呵,你这番解释不如去对青州数十万亡魂说说试试,看看他们如何评价?”
“好吧好吧你说了算,那么看在我老实交待的份上,做个交易吧。”看见沈将军微微歪了下头后没有阻止他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放过老李的儿子吧,毕竟他确实算得上受害者,你再收他为义子好好教导一番,又是一个可用之才。”
“哦?李平岳?想不到小小的黑水村竟然有两条大鱼,李平岳的儿子靠你张一张嘴就让我放过,未免想的太美。”
“加上八服,如何?”
“圣上旨意,所有参与庚未之乱的贼子皆诛九族,无职士卒诛三族,他儿子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八服又不是只有你楚暮才找得到,你的价码还不够高,要能打动圣上才行。”
“那么你回玉京当天就能拿到八服,再加上一个承诺,陛下需要的时候,八服出世的事就会被天下武林所知。”
“天下武林?”
“是的,全天下的、只要来过着这江湖中的武林中人,如何?我觉得价码够高。”
“我觉得勉勉强强,不要用你的思维去揣摩圣上,除了你没有人想重演庚未之乱。”
“那如果是换一种方向的庚未之乱呢?多考虑考虑,沈将军。”
“换一种方向?”沈将军若有所思,突然间脑海中有个想法一闪而过,“我觉得这个价码确实够高了,成交。”
“沈将军实乃仁善之人”,楚先生笑了笑,向着沈将军深深地作揖表示感谢,“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知沈将军可否满足?”
“先说来听听。”
“我毕竟在当年也是在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被他人知道庚未之乱主谋是我,恐有损陛下威望。而且我觉得楚暮这个名字死气沉沉的,不好听,所以能不能在要发的通稿上把我的名字改一改,嗯…,就叫楚朝阳吧。”
“哼,难得你还记得圣上对你的信任,这个愿望可以帮你实现,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
“好,那安心上路吧,看在你今天如此配合,就让你体面些吧。”说着沈将军从衣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了楚先生,便转身向门外走去,“没什么痛苦,你只会觉得困而已,我先去找李平岳了,你安排下后事吧。”
“等等”,楚先生叫住了快要走出门的沈将军,对着院门朝向的南方,跪拜叩首,反复九次,虔诚且庄重,额头和手掌都被粗糙的砂石地磨出了血痕,做完这些后,楚先生脸上的淡然似乎又多了几分。随后双手捧着那把爱不释手的扇子,递向沈将军。
“当年陛下提拔我这一介寒门书生,对我青睐有加,于是我便想着要尽力报答陛下的恩情,便没日没夜的工作,宣武九年的中秋佳节,我突然想到了预防疫病的方法,便进宫面圣,那天陛下罕见地对我破口大骂,将我赶了出来。第二天,陛下召我去御书房,送了我这把扇子,希望我不要过于埋没在案牍之间,多感受下清风霁月般的美好,放松下自己,当时我对此并不在意,忙忙碌碌又是六年,然后庚未之乱发生,我又逃亡六年,这六年间我没有任何公文要处理,每日在这戈壁感受陛下口中的清风霁月般的美好,我终于发现陛下眼中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平民眼中的世界毫不相同,不过有时夜晚独饮,唯有清风入吾室,唯有明月伴吾饮的感觉也确实不错,只是可惜再也没有机会感受了。明日又是中秋佳节了,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就让这把扇子替我向陛下请安吧,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沈将军看着跪在砂石地上的楚先生,叹了口气,并未接过他手中捧着的扇子,“陛下在我临行前说,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主动承认错误,陛下便放你一命,现在只要你认错,我们就一起回玉京,我也可以帮你求情。”
楚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何错之有,庚未之乱就是解决当时问题的最好办法,在这件事上我无愧于心,沈将军无需多言。”
沈将军无奈摇了摇头,双手接过了楚先生手中的扇子,对他微微拱手还礼,“楚大人,一路走好。”说完便走了出去。
楚先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向书案,提起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完后将其分别封装在三个信封中,在封面上分别写上“致虎子”,“致朝阳”,“致玉京城阿九”,将三封信在书案上一字排开,洗了下笔后将其挂回笔架,长舒一口气。拿起一旁的小瓷瓶,看了看仍在空中盘旋的那群麻雀,向它们微微颔首,一口吞下了瓶中的东西。
不一会,楚先生便倒在了书案上,嘴角微微带笑,一阵清风吹过,院外老槐树的树枝微微颤动,天空中盘旋的麻雀逐渐下落,终于回到了它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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