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从山上下来,老远就看见了长姐宋之卉在山门前等着,一身的红衣在这天地一线的白色主调中格外显目。来之前宋之卉便是知道了宋宁照着九夏写的对联抄了一遍敷衍了事,所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就这么看着他笑嘻嘻地走过来。
宋之卉知道这些年这个弟弟并不像表面那般轻松,或者说,并不开心。
在世人眼中,世袭罔替,二十来岁的年纪便成了一地藩王,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也是做梦都想要的,但只有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才会知道当个普通人要好太多。
这位红衣女子没由来想起了宋宁刚袭爵位各州官员前来例行朝拜的那年,恰巧是年节时分。那年南蛮因为平溪王的身死蠢蠢欲动,宋宁的舅舅宁和生只有坐镇边关,脱不开身,再加上京都一些明里暗里的关系,就有那么一些老人仗着资历与功劳,对着年不过十几的少年王爷阴阳怪气,咄咄逼人。
当时连夜从边境赶回来听闻此事后的宋之卉,第二天一早,就准备带着亲卫铁骑去讲讲道理。
可一开房门,就看见宋宁蹲在她的门口。
彻夜未眠。
当宋宁看见她时,很快起身,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绕到她腰间解下了那柄别云剑,便紧紧握在身后。
他望着她灿烂笑道,“长姐。”
那天早晨她反反复复七次,欲言又止,宋宁就拦在她身前,半步不让。
自此之后,她将来时那身战袍挂在房内,常年穿着一袭红衣,给南部边疆去了一封书信,再也没有离开过王府。
宋宁仍旧说个不停,不过她心不在焉,没怎么听进去,想着大概又是些拍马溜须之辞。
末了,她交代道,“今晚年夜饭。回去收拾收拾,吃过饭再去你老师那里问安。”
宋宁点头答应,跟在她身后。回去的路上仍旧滔滔不绝,不去说书,着实可惜。
……
回到随心园后,宋宁也没让贴身丫鬟伺候,毕竟一会还要带她们一起去年夜饭,也得让她们自己准备准备。
宋宁独自在一间偏房之中,房内藏剑无数,高位之上有一剑,剑鞘与剑身齐放——剑不入鞘。
剑身通透湛蓝,极致优雅,但给人感觉时有时无,虚无缥缈。
剑名为承影。
由春秋时期的锻造大家公孙古打造而成,相传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故名承影。
当年宁和生在边境意外缴获,后恰逢宋宁生辰,便把这把剑从边境带回来送给他。
初见此剑,宋宁就喜欢得不了,不过没多久他就继承了王位,那份兴致也就随着这柄剑一直挂在这里。
宋宁走近了些,抬手轻按在剑身之上,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冰冷,甚至莫名有一丝温暖。宋宁手指来回摩挲,动作轻柔,眼神平静。他对这把名剑没有道理的喜欢常常让他自己也搞不懂原因,但总之就是非常喜欢,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王爷,时辰到了。”三声敲门后,三秋的声音传出。
宋宁应了一声,随即收回按在剑身上的那只手,转身离开,刚走出内堂,突然脚步一停,略显犹豫,像是想起了什么,宋宁回头望了望那把剑,转身恭敬地拱手一拜,轻声道,“也算是给你拜年了。”
拜完后,他就有些后悔,笑着摇了摇头,年年如此,拜前犹豫,拜后便觉得有些荒诞。
待得屋内再次回归宁静时,承影剑身上泛起阵阵蓝光,有轻微剑鸣之声响起,间或杂音,仿若人言,无人知。
……
长平王府,年岁堂。
年岁堂建府后便设立,只用作年夜饭,每年这个时候全府上下最为热闹。主堂上仅王爷王妃世子等入座,老王爷在世时多加尚寒山一人,宋宁世袭罔替后就再多了随心园中四位贴身丫鬟,不过这些年尚寒山的身体情况日渐况下,也就不怎么过来了。至于府中客卿,管家,外来官员都坐于偏堂,再如家仆等就设于堂外了,不过得等来客都散了,才能坐下过个年。
宋宁一路直入,已有不少受邀来的各地官员互相寒暄,见了这位年轻王爷,有的人一脸平静,有的人略感惊诧不过掩饰得当,之后便是行礼问安。
毕竟是王爷,就算对他颇有微词,这个时候也得老老实实,至少明面上得如此。
宋宁也见了不少“老熟人”,也没过刻意疏远为难,表面的功夫这些年学得还是很到位。
主堂上,长姐宋之卉已经入座,在侧位闭目养神,周遭除了布置的丫鬟再无他人。宋宁隔着老远就瞟见了,走到跟前,恭敬执礼,拜新年,“祝长姐来年无疾无劳,容颜永驻,芳华绝世,岁岁如此,年年如此,岁岁年年……”
一身红衣的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只不过有些好笑,“行了行了。”
礼数一过,便是长时间的枯燥等待,至于本该由他招待各方的任务也就被安排给各个院子的管家,毕竟值得王爷亲自接见的人屈指可数,况且今年不知为何都提前借故未至。
偌大一个王府,主堂上仅六人,两人坐。
寻常人家,过年不过是讨个彩头,以求来年气运能够好上一些,一些大户人家,就要讲究个排场,门口石狮,门上彩绘对联,门檐红灯笼越多越好,就算不能多,也比不能少。至于再好上一些的书香门第,传统世家,就不怎么在乎了,毕竟较于形式,世家名誉更有说服力。而对于长平王府,世袭罔替前宋宁还是很喜欢过年的,之后便只是形式。
不多时,人皆齐。
宋宁起身简单说了几句过年话,还算平和,以往与他不对付的那些人经过宋之卉这些年或旁敲侧击,或雷厉风行的手段后都老实了很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也有对宋宁和善友好的,毕竟再怎么说他是宋安平的长子,是南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异性藩王,这些年来虽然有些肆意妄为,但总归是王爷,更何况自己也算是亲自看着长大的。
客套话过了,宋宁示意客自便,就自顾自坐下。很久没有在家吃过饭。从回府到现在几日也就吃了一些点心,属实有些饿了。没办法,谁让他不是习武之人。
一夜下来,冷清的年岁堂总算是热闹许多。
......
三千楼,三楼一处不起眼的小阁间内。
“我说老东西,你真不去看看?”老秀才拿着他常年不改的破旧葫芦,自顾自灌了一大口,问道。
尚寒山依旧伏案批改着什么,借着橙黄烛光,朱笔不停。
许久未见回应,老秀才似有些不耐烦,“都在这看你写写画画几个时辰了,怎的,哑巴了?”
“这些年都没去,也不再差这一次。”尚寒山停笔抬头,脸色比上次见宋宁还差。
“你这都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说句不好听的明年在不在都不好说,有这机会还是去见一面的好。”
尚寒山停笔,单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笑着说道,“这些年来,有不少人混进王府,混进这阁楼,而最近半年几乎每一天都会有这样的事情,但最多也只能半只脚踏入二楼。就算时处年节,也是如此,暗杀一事可没有过年的说法。”
老秀才手中酒壶顿在半空,沉默不言。
尚寒山突然开始咳嗽,咳嗽不停,行将就木之态尽显无余,许久才缓和过来,“出去看看?外面的人巴不得我从这出去。老疯子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写的信,大约半数被各家截获,被送进密室,再对照我几年前的笔迹以此判断我到底还能坚持多久,也会从数量上判断。”
“所以你每天才会写那么多信?”
尚寒山嘴角微微上扬,看着有些得意,“不论是朝中,还是北边南边,或是皇位上那位,想要信那就拿去,你截一封那我就写两封三封四封,信中内容你要看便看,老夫半生心血自创的暗文,除了我亲手教出来的那批人,又有谁能看出来。”
“你这么个活法,不出半年,圣人也拉不回来。”老秀才仰头猛灌一口,便起身离去。
昏暗的木门被老秀才拉开,就要离去。
“圣人......”
“老疯子。“尚寒山叫住他。
老秀才停在门口,却没有回头。
尚寒山望着他的背影,声音沙哑,”跟你疯疯闹闹半辈子,也就求过你一次,所以我求你的那件事,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知道了。”老秀才背对他,应道。
门应声而关,老秀才回头看着紧闭的木门,些许烛光从门缝漏出。
他莫名觉得,这次这门关了,便很难再打开了。
很突兀的,他发现门前两侧那对陈旧对联被换成了一副崭新的大红对联。
字迹工整。
”年年岁岁,岁岁平安“。
与此同时,一位年轻人手拿一卷陈旧红纸,从三千楼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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