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信义来了,他也是在门口一愣,先让技术人员进来,然后走到写字台旁边,对季凤麟躬身道:“季先生、季小姐,请节哀顺变。还请移步别处休息,给工作人员留点空间工作,谢谢。”
季凤麟犹豫地看了一眼厉中天,缓缓地迈步,朝门口走去。
季若曦也动身。
牧天搀扶着她,又快速地弯腰从字纸篓里拣起了那团稿件,揣在怀里。
他们来到了隔壁的主笔专用的会客室。
季凤麟在中央伫立着。
季若曦坐在刚刚进门的沙发上。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也或许在这里能看到厉中天平常会客时坐的主位。
墙角的一款落地大钟发出“哒哒”的走声,时针指向凌晨一点。
“怎么回事?”
季凤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问的显然是自己的女儿季若曦。
季若曦气微弱地说,“我采访回来,把稿子送厉老去审,他跟我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在意,就回座位上等,可没过多久,就听到他的屋里传来一声枪响。我急忙跑过去,撞开门,就跟你们看到的一样了。”
“他说了什么?”
“他就交代今晚还是叫我去监印,然后就是过去现在未来的说了几句,我觉得颠三倒四的,也没听明白,就走了。谁知道……”
季凤麟沉吟着。
“要是知道,我就问清楚他的话的意思了。可是,可是现在……”
“算了,你也不用自责了。他给我打过电话,我接听,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知道电话那头是他。”季凤麟痛惜地说。
牧天偷偷地看着大钟上的指针,它已经指到了一点的位置。
“当!”
一响。声音与外滩的钟声和在了一起,悠远了许多。
“牧天!”季凤麟突然喊到,声音不大,却厚重无比,具有极强的穿透力。
牧天不由一哆嗦,应了声,“先生。”
“你知道是厉主笔为什么自杀的吗?”季凤麟用同样的声调问道。
“知道。”
“说出来。”
“是我的软文的概念害死了他。”
季若曦惊异地看着牧天,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你还知道?”季凤麟陡然转身怒视着牧天。
“我知道,是我的概念摧毁了他神圣的新闻原则,而在资本的压力下,他又不得不这么做。他不想做摧毁新闻神圣信念的第一个刽子手,所以他没有在那些软文上签字。我读过他所有的新闻作品,他以前是一名战士。”牧天痛心疾首地说着。
“战士。我认识他三十年了,当他被迫流亡海外的时候,内外交困也没有选择这条路。可是他今天为什么走得这么决绝?是单单对我这个资本家的抗争吗?”季凤麟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牧天躬身道:“晚生明白。”他掏出怀里的那几团稿件,快速地展开,尽量地抚平,双手捧着,一动不动。
季凤麟不动声色地望着牧天,突然喊道,“去拿笔墨纸砚来!”劈手夺过牧天手里的稿件,攥在手里。
牧天拿着笔墨纸砚进来,将纸扑在长几上,在砚台里倒好墨汁,把笔递给季凤麟。
季凤麟把手里的稿件丢在一旁,接过毛笔,饱蘸墨汁,挥笔写就:“如椽巨笔突折,山河脊梁顿失。”
牧天刚才听他念过,此时看来这是挽联了,“何在”改成了“顿失”确实更有气势,也更工整了。牧天的佩服油然而生。
“曦儿,去让他们找一张厉老最好的照片,一版除了讣告以外整版看发这条挽联和厉老的照片。”季凤麟对依然处在懵懂中的季若曦尽量委婉地说。
季若曦收起几上的挽联,默然地出去。
牧天欲跟出,回头看了看季凤麟。
季凤麟拾起刚才的稿件,铺在几上,瞪着牧天。
牧天止步,转身看着季凤麟。
季凤麟眼睛浏览着眼前的稿件,“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你也别以为你自己签字了,这稿件就能见报!”
“晚辈知道。”
“知道还不干你的事去?你要让厉老白死吗?!”季凤麟突然举手拍在几上,几乎是在怒吼了。
牧天立正挺胸,下意识地敬了个礼,当他觉得不妥当的时候,蒋信义进来了,奇怪地看着牧天。
牧天顺势把身子转向蒋信义,蒋信义也蒙擦擦地严肃地朝牧天回了个礼。
牧天顺势放下手,哧溜地窜出门外。
蒋信义见牧天在门外消失,就关上门,走到季凤麟身旁坐下,伸手与季凤麟握了握,“您没事吧。”
“没事,您说吧,蒋科长。”
“我们勘验了现场,初步结论是自杀。”蒋信义沉重地说。
“我当初就不该给他买那把枪。”
“季伯,这跟枪没有关系,厉老是过不了这个坎儿的。刚才令爱都跟我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厉老他不能容忍新闻神圣原则被玷污。尤其是他亲手去玷污。您已经救了他很多年了。您也就别自责了,说到底,这是厉老他独特的人格,也是这种人的命数。”蒋信义劝道。
季凤麟深深地叹了口气。
蒋信义在季凤麟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我先走了,带着他们收队了。您保重。”
季凤麟默然地点点头,也没有起身。
蒋信义径自走到门口,回望了一下依旧垂首的季凤麟,开门出去,又轻轻地把门关上。
牧天驾车在偶尔有醉汉出现的街道上,他知道再过一两个钟头,街道才会充斥着从各个灯红酒绿里流出来的各色人等。让着孤岛真正结束一天的喧嚣。
他的脑子里完全是厉中天的死状,太阳穴的弹孔皮肉翻卷,依然散发着皮肤焦灼的特有的气味,大睁着的双眼,血,手上残留的火药残渣,地上的枪。
他为什么会自杀,真的是因为我的软文吗?
当季凤麟问自己的时候,那一瞬间,牧天真的认为自己知道厉中天是为了什么自杀的。可是现在,他又有些怀疑自己当时的想法了。
最初提出这个版面以及新闻的提案的时候,厉中天虽然没有多么热烈的支持,但没有反对,甚至可以说是欣慰的。可是临了,他不仅没有在自己的稿件上签字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听季凤麟的口气,还有虽然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几乎要撕掉牧天的软文,可是最后还是按照原计划刊发了,他最后对牧天说的那几句话,不过是警告牧天不要太妄自尊大,而且也没有说在牧天脸上。季凤麟这一系列的言行表明了什么?他,或者厉中天知道了牧天的计划?
这不太可能,牧天玩的是一个积木游戏,只有将每一块组成部分都拼在一起,才能看明白。厉中天却一眼看透了?他知道牧天要达成什么目的,却又不能容忍这种手段玷污了他神圣的新闻原则?如果真是这样,也只能说厉中天这种执着的人,就有着这样的命。
路边停着的一辆车的大灯一长两短地闪了一下。牧天没有任何反应。
当车驶过的时候,牧天猛醒地陡然刹住了车。
那车上是皮克,或者皮克的人。 21090/1105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