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飘处麦浪翻,沙河鳞波渡渔船。
季夏时节,沙河岸边,黄澄澄、沉甸甸的麦穗随风摇曳,飘散出醉人的芳香,再有几日骄阳炙烤便会进入一夜南风起,农人割麦忙的节令。眼见丰收在望,农人们争分夺秒做着最后的准备,赶制粮仓清理场院拾掇工具,一群小孩绕着晒坝追逐嬉戏,口中发出清脆的笑声。这是他们入籍怀戎堡后的第一次麦收,有了这季收获一家老小便能踏踏实实扎下根来。
柳河,黄脸屯长陈四会正领着干练的堡城吏员余江在麦田边行走,后面跟着拄着木棍的老农陈明通。余江在难民安置时入了王璞的眼,随后被推荐给专职主持庶务的贾秀才,现在对接三个屯点的营田事务,算是受到了重用。堡城高层在谋划大动作,军屯收割的事便要交给营田民户,余江这次来柳河便是要交待这些事情,但内情他自然是不清楚的。
余江托起一株麦穗掂了掂,“陈叔,你是耕种的行家,你看这一亩地能有多少收成?”
老汉拄着棍子站定,轻柔地抚过麦穗,“这片地粪肥给得足,地力也厚实,今年又是风调雨顺,俺觉着少不了石五,靠近那片河湾的地方兴许能有两石。”
“此言当真?!”余江有些小小的兴奋。
“不敢欺瞒大人,老汉种了几十年地,不会看走眼。”
“那便好,有了这些收成,大家日子都能好过不少。”说到此处,他看向一旁的陈四会,“只是马上就要秋收,西贼怕是会不甘寂寞,堡中现在日日都在备战,军屯可能顾不上,贾都头的意思,叫营田民户出些人手帮助收割,以解后顾之忧。”
“杀不完的贼子!”陈四会面露戾气,“余大人尽管放心,堡中军爷对俺们有活命之恩,又是个个和气,这里谁不念军爷的好。休说帮着收些粮草,便是要舍了这百十斤出去也不在话下。这半年时间人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军爷也在教俺们打熬筋骨,待腾出手来俺也带弓手上城值守,真有那不开眼的贼子敢来,非要再打杀几人,才好泄了这心头之恨!”
六月十八,宜嫁娶,利耕作,吉。
今日是怀戎堡开镰的日子,日头刚从东方升起,勤劳的农人便在长者主持下走完祝祷仪式,然后成群结队下到地里。
“嗨哟哟,一年盼个麦儿黄,不想浑家不想娘啰!”
高亢而悠扬的歌声划破了长空,农人们头顶烈日,左手抓住一把麦杆,右手持刀边砍麦子边朝前挪动,每挪五、六步距离丢下一捆麦把子。等到数量够了,男人们抽出手来绑扎好麦秆,然后一捆捆挑回场坝。
中午时分,田间地头忙碌了半日的汉子,拿出一方麻布抹一把大汗淋漓的额头,胡乱吃些准备好的干饼,再仰起头灌几口凉水。吃完之后展展腰,相互拉一阵家常,便再度投入到收麦中去。
整片天地随处都是人来人往的忙碌与喜悦景象,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怀戎堡与通会堡的山道间,自去年入冬以来的平静被打破,一场小规模的哨探战突兀爆发,似乎预示着一些事情将要不可避免的到来。
话说自开春以来,气温逐渐上升,山间积雪融化,王璞便带着锋刃成员进入了山林展开野外生存与对抗训练。堡中施展不开的伪装潜伏、伏击、追踪、攀援等项目倾囊相授,而后组织分组对抗。这些在窝冬期间长了一身膘的汉子,便在林间野兽的注视下以十人一组消散在这片大山中。
几个月时间过去,南北两山几乎被踏了一遍,一条条草木遮挡的小道、一处处曲折蜿蜒的山涧被逐一摸索清楚,甚至山鼠过冬的余粮都被翻检出来裹腹,往日这片巍峨神秘的大山彻底沦为他们的狩猎和角力场所。而等到他们训练结束,则轮流担负起东面哨探和监视任务,为了长期在外行动方便,山中几处隐秘的地方还被打造成了巢穴。
此时在外负责哨探的是许胜舟和江峰各带的一伙成员。江峰是从水泉堡遴选出来的老卒,性子沉稳,与多话好斗的许胜舟和罗裕是两个极端。许胜舟找不到人斗嘴,只得叼着一根草茎悠闲的躺在树杈上闭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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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其余十七人在四周的林地里或坐或卧,另有两人突前数里充当明哨。
这处山林距通会堡二十里左右,他们已经在此待了五日,可山道外的通会堡守军一次也没有深入此处,要不是王璞严令禁止前去挑衅,他都想着要不要找个时间摸黑上去搞点事,空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着实难受。
山林中寂静无声,偶尔有些鸟兽弄出些小动静,突然东面隐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许胜舟猛然睁眼吐掉草茎,从两米多高的树上轻轻跃下,地上的人也纷纷手握兵器站了起来。他再度侧耳倾听加以确认,“距离两里......不下十骑,蹄声急促,必是有鱼上钩。”随后拳掌交击兴奋异常,“兄弟们,准备......上菜!”
作为诱饵的两人趴伏马背,左手紧紧抱着马脖子,右手不断挥鞭,不时回头以惊恐的表情察看追兵,极力做出一副挣扎逃命的形象,很有拿奥斯卡小金人的潜质,只是后面的十余名西夏哨探追了几里地,两方之间始终保持着百多步的距离,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马蹄声是最好的预警信号,前方里许就是自己人的猎场,两人对许胜舟和江峰有足够的信心,到了那里就要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好看。
马匹奔近慢慢靠向北面,在一处林地缓坡处两人紧急勒马仓惶跃下马背,在地上翻滚一圈动作极其狼狈,而后大声惊呼拼命往树林里冲,其中一人在回顾时再度摔倒,手脚并用往前爬。
就在他们下马奔跑的几个呼吸之间,追兵已进了百步,一轮骑弓远远射来,无一不是落到空处。
西夏追兵在林边勒住战马纷纷跳下马背,两名宋军哨探便在二十步外,依靠林木的遮蔽再度躲过两轮箭雨。带队的西夏军官出口大骂,“这些该死的宋军,不是如兔子一样仓皇逃命,就像老鼠一般四处躲藏,委实可恨!孩儿们,从两侧绕过去逮住他们,爷爷晚上要烤宋狗吃!”
十余人扇形分布进入林中,刚行进几步便听见传出突兀的鸟鸣,随后便是整齐的弓弦震响,脚步快的七八人被瞬间射倒,一时未死的还在翻滚痛呼,其余人等从惊愕中快速反应过来,纷纷寻找树干隐蔽。
片刻之后林中传出踏碎枯叶的脚步移动声,脚步很快人数不少,似乎正往两翼移动。剩余的西夏哨探各自做出反应,有人从树干后闪身出来试图以弓箭狙击,眨眼便被滑轮弩强劲的力道近距射倒。除了垂死者的哀鸣和西夏人间或发出的粗重喘息声,林中再度恢复寂静,许胜舟和江峰已经调整好了伏击位置,剩下的西夏人落入两翼包围中,只要他们稍有挣扎举动便会招至凌厉的箭雨。
狩猎比拼的是耐心,猎物临死前的反扑最为凶猛,这是王璞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林中暂时陷入到诡秘般的寂静,最后几名西夏人背靠树干面色发白,首领在第一轮便交代了,何去何从全靠自己决定。一人深吸两口气率先侧翻往林地边滚去,几只弩矢追着他的身体射入地里,随后的弩矢接连不断扎入他的后背直接射成了刺猬。另外几人利用这间不容发的机会拼命往外冲,有五人成功上了马背打马便是狂奔。
许胜舟率先冲出林子,口中一通抱怨,“娘的,这玩意儿好用是好用,就是射速慢了些。”随后上马追击,其余人有样学样,最终把十八颗首级和三十多匹战马送到了怀戎堡中。
堡衙大堂,两个在外杀气四溢横着走路的锋刃成员对上韩靖和王璞形同老实孩子,这两人便是此次负责诱敌的秦凯和佘财生,鉴于他们诱敌中的出色表现,许胜舟便让两人带着战利品回去报捷露脸。
“......那些贼子入了俺们埋伏,一股脑被射死了,堡主、指挥,冲突过程就是这样。”秦凯一边回报一边心有惴惴,不时偷看王璞表情。
实情他没敢说出口,真实的情况是还有几个漏网的西夏探子夺马就往回跑,许胜舟带人紧追不舍,一路追至山道出口,追逐中把人一一射落,最后一人抱着马脖子不敢起身,更是在通会堡守军的惊呼和咆哮中被射中战马摔下马来,许胜舟上前一刀枭首,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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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嚣张的放话,“送到嘴里的肉还能跑了?!爷爷也是要面子的!”随后对着堡城守军比了个醒目的中指,扬长而去。
见两人神色有些反常,王璞心中有些怀疑,当场眼睛一瞪,“他许胜舟就不是个安分的主,你俩老实交代,他是不是又背着老子搞了什么名堂?”
两人心中暗骂许胜舟名声坏了,口中却只能连呼不敢,韩靖也出言转圜,“欸!王兄弟,不是哥哥说你,儿郎们杀敌建功,这是好事,不要吹毛求疵,你看把他们给吓得。”大半年的时间也杀了些人,这次总算见到了首级,他心中颇为兴奋,大手一挥,“此事就此作罢,你俩再亲自跑一趟,把首级送到州衙报功,回来俺请你们喝酒!”
州衙,赵知州这些时日有些心绪不定,皇帝就是他的天,皇帝被抓走他的天就塌了大半。他虽然没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能耐,却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冲动和决心,毕竟自小进学,“三纲五常”、“君臣父子”的说法已经深入骨髓,当然夫为妻纲这一条可以自动忽略,一切都是为了家庭和睦嘛。
此外,之前递到经略司的请战文书终于有了下文,这种表达政治正确的宣言不该由上级倡导下级影从吗,你这没有实力偏要抢风头的举动实在拙劣,经略司自然不会贯着,聊聊几句评语明确无误的表达出一个中心意思,“安于生民庶务,休要越俎代庖”,先把自己一亩三分地弄好了再说。
国事不靖导致家事不宁,为此夫妻两人还拌了几句嘴,赵雍不出意外的败下阵来。他的夫人找到赵珮哭诉,“你娘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嫁了这么一个拎不清的穷措大,女儿你放心,娘一定给你寻一个称心的伟男子。”
怀戎堡的捷报还是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韩靖所部还是能战的,事情或有可为。不过随即他便意识到防秋备寇的关键时刻又到了,国事维艰,边地不宁,一时心如乱麻;而收到消息的郝伯冉也是心思复杂,连叹可惜。
预定的时刻已经临近,六月十八日夜,王璞带着罗裕和张傕悄然出了怀戎堡东门,消失在山势起伏的夜色中。
外间的秋收通宵达旦一刻不休,堡中的训练也是日日不辍如火如荼,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氛会传染人,饭堂之中用饭的士卒对此也多了一些小声议论。
“听说东边的西夏人又有动作了?”
“嗯,被许胜舟和江峰带的牲口逮到了,狠狠干了一架,送了十多颗首级回来。那帮拙鸟确实能耐,吹着山风吃着野味就把功劳挣了,实在让人眼馋。”
“咱们伤亡大吗?”
“有个屁伤亡,大人手把手调教了大半年,又在那片山里待了几个月,一个个精得跟猴一样,西贼估计连人影都没看到就被揍了个晕头转向。”
众人在羡慕和感叹之余,亦有心思细腻之人发现了某些问题,“你们有没有觉得考核后的这月余时间有些不对?!”
“嗯?”
“你看啊,训练内容就只有两项,要么是打要么是走;几个都头来去如风嘴巴紧闭,西夏人又在想搞事,听说昨夜大人带着罗裕和张傕连夜出了东门,俺觉得上面的大人们是不是在琢磨什么大事?!”
“依俺说,早该拉出去干一场了,省得整日没着没落的!”
“伙长,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动手了?”
“俺的确有些猜测,却不敢乱说。总之,你们平日里多下点功夫训练也就是了,事情应该快了!”
“平日里训练,这里有谁偷过懒么!俺只是觉得,辛辛苦苦练了一年,寸功未得,这心中委实不痛快。”
“伙长你猜到什么便说出来啊,我等又不会乱传,保密军律都记得。”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你记住了个鸟!”
暑热笼罩下的堡城中随处可见的议论和驳斥声,一时间还未有停下的迹象,六月二十一日下午王璞回到了堡城,与韩靖稍做商议,随后传讯的士卒打马出了东西二门。
一头雌伏山中的幼虎,终于要向外间展露出他满口森然的獠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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