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冰雪消融,草木新生,冰凉的雪水汇入沙河,鱼儿跃出水面,鸟群翱翔在天空,大地再度呈现出勃勃生机。
一年之计在于春,作为当下最为发达的农耕社会,农业生产自然是国家的根本,除了皇家例行的籍田礼以示天下表率外,还有多种多样的劝课农桑、鼓励生产政策。会州一地,尽管知州与知县不和,在这件事关根本的大事上,赵雍也以劝农使、郝知县兼劝农公事的名义下发了劝农书,明示诸堡寨以农为先,谨视土膏之宜,宣以稼政之目。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怀戎堡中一场春耕动员会也如期举行。
会议在堡衙大堂举行,韩靖领头,两个指挥八个都头,外加贾秀才和一些负责具体事务的小吏。会议的内容很严肃,但现场的氛围却很轻松。这也不奇怪,除了都是些糙人,说起话来混不吝之外,前期的准备工作确实做得扎实。
“州城的劝农书已经发下来了,眼下这春耕便是堡中的头等大事。明日是黄道吉日,州城鞭春牛的仪式便定在明日,到时世成和王兄弟随俺一起去。今年堡中多了几千丁口,前期为了安顿好这些人可是抓破了脑袋,不过只要熬到秋收,就能真的安稳下来。堡中春耕历来分军民两块,秀才,你主管民事,先把营田的事分说一二。”
秀才朝众人一拱手,而后娓娓道来,“三哥,各位兄弟,去年俺们出征一趟损失惨重,两堡弓手原有九百余人,历经战损和补充正兵后已不足三百;年前安置的难民中招募勇武者三百六十一人,两下合计有弓手六百余,这些算是堡中正兵的后备。
依照朝廷的‘沿边法’,已对新募弓手授田两顷,免租税,其余成年丁口授田一顷,堡中新购的百余匹驮马、耕牛和打造的各式农具业已分发下去。按照王兄弟的想法,每个安置点都挑选了一两名种田的老把式指导耕种,提高秋粮产出。粗略估计,今年营田一项累计可新开荒地逾四万亩,堡中秋粮可多收四千石。
此外,接济百姓的口粮约定两年内偿清,百姓均无异议,各式农具皆按市价折粮返还,这一项也可积粮两千石。”
韩靖哈哈一笑,“嗯!听秀才这么一说,俺觉得自己也算是财大气粗了。营田的事秀才自己操持,俺不管了,但军屯的事咱们也不可懈怠,屯田分散几处,最近的离堡城也有五里,为了防备西贼扰耕,必要的手段也要有。俺觉着,怀戎堡这里留下百人守城,王兄弟调教的那些个精锐全撒出去,东面北面都要顾及到,这件事王兄弟自己筹划,剩下的人全给俺撵到地里去,都头队将要做出表率,水泉堡那边世成你要盯好,今年能不能吃饱吃好就在此一举!”
次日早晨,一场声势浩大的鞭春牛仪式在会州城东的一处农庄如期举行。
会州城中的居民和闻风而来的附近百姓把庄子外的一片空地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之中是一些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小吏和几十个手持刀枪的兵丁,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一头披红挂彩,与真牛大小一般无二的泥塑春牛。
韩靖带着翟世成和王璞二人一早便赶了过来,马匹拴在路边的树桩上,人则站在道旁闲聊,文官老爷们还没到来,他们也知趣的没挤进人群抢风头。
不多时西面又有几骑打马而来,翟世成眼尖,提前给王璞介绍,“是新泉寨寨主谭志和正川堡堡主郭如,这两人倒是与我怀戎堡相善,前面那人便是郭如。”
说话间几骑已到近处,马上之人勒停奔马稳稳停在七八步外,打头的郭如矫捷的翻身下马,缰绳往后一抛,便有亲随上前接住,双手抱前施礼,“三哥,翟兄弟,许久未见,兄弟甚是想念!”
后面的谭志也紧跟上来,几人相互施礼完毕,郭如目光炯炯地看向王璞,“这位想必是王璞王兄弟,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谭志也把王璞上下打量一番,嘴上啧啧称奇,“军中传闻王兄弟身高八尺,胸围也是八尺,勇武之名直逼翁仲,今日一见足见所言非虚!”
一干人中,王璞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他极力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朝两人连连拱手,“两位哥哥厚誉实不敢当,我是什么尿性三哥最清楚。不过说起身高八尺,我也勉强认下了,这胸围也是八尺算怎么回事,我这明显是虎背熊腰,怎生被比作一大号的柱子,可见这流言不足信!”
“哈哈......有趣,有趣,没想到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王兄弟倒是一个妙人!”
说笑完毕,两人看向韩靖,谭志以半真半假的口吻先开口,“三哥,俺觉得你现在太不厚道?”
韩靖故作疑虑,“谭兄弟何出此言?”
“外间都说你堡中好生红火,那烧酒几车几车往外运,连州城中发卖的都是你的货,大家都是一口锅里抡马勺的,兄弟现在快穷的揭不开锅了,三哥你得帮衬一二!”
“是啊,三哥!”一旁的郭如也出口帮腔,“俺们两个堡寨去年就发了两个月饷,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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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儿郎要不是还有块地栓着早就跑光了。现在你有了发财门路,可得匀口汤出来喝喝!”
韩靖是个厚道人,虽然两人说得稍显夸张,但也是八九不离十,有心出手帮忙可自己这段时间开销也大,银钱不趁手,酿酒的法子那是下金蛋的母鸡更不能稍有泄露,心思百转面露为难之色。
几人目光都聚在韩靖身上,见到韩靖表情王璞连忙出言解围,“三哥,两位哥哥,我这里倒是有点想法。”
“哦?”
“不如这样,我们把堡中的酒水平价出给两位,至于销路,西面的兰州,南面的巩州,两位哥哥大可私下前去联络,与人分润点,事情若成自然多了一条生财的路子。”
“行!干了!”都是穷疯了的人,当下也不管什么清规戒律,忙不迭的答应,
“王兄弟豪气,你这兄弟俺们认下了!”
事情谈成,场面为之一松,几人再度说起共同关注的话题——西夏。
“西贼去年动作不小,俺觉得早晚都得大干一场,说不定都拖不过今年。眼下会州可就五个指挥的兵力,都监是死是活没人知晓,知州大人不善兵事,三哥,你现在就是咱们的头,今天好不容易遇上,是不是商议一个攻守的法子,免得如其他地方一般被各个击破。”
“郭兄弟说得有理,此时再不抱团就是等死!”
韩靖也是一脸郑重,“话虽如此,上面还有知州大人在,这些大事如何绕得过这些文官老爷?”
韩靖如此一说几人也是颇为踟蹰,王璞适时发声,“正川堡和新泉寨的直接危险来自西北面,而水泉堡和怀戎堡的危险来自北面和东面,西贼但凡不是几路齐至,我们都有相互支援的余裕。但兵事最忌犹疑,知州那里虽然绕不过,有事正常报备便是,但几个堡寨私下却可建立联络和攻守同盟,获悉一方出事即刻整军出发,这样救援的时效可高出不少。”
“可这也有私自出兵之嫌!”
“三哥,俺也觉得王兄弟这提议不错。今时不同往日,西贼势大,经略司也指望不上,咱们边地这些人稍有迟缓便是城破身死,容不得文官老爷们那套徐徐图之!”
“也罢,既然几位兄弟都这样说,那这事便定下来。不过面上的功夫一定要做够,省得到时有人作妖。”
随后几人再度商议起联络和救援的细节,入庄道路的远处两拨人各自簇拥一顶轿子缓缓行近。前面一波是知县郝伯冉及其随从,柳师爷与吴指挥赫然在列,随后而至的自然是知州赵雍。
郝知县一身官袍,扫了路边等候的几人一眼,负手往前走去,维持秩序的兵丁连忙在人群之中清出一条道来。后面的柳师爷与王璞相互施礼后紧紧跟上,而吴指挥则闹了个没脸,除了韩靖礼节性的稍做回礼,其余几人都是冷哼。吴当彦没脸留在一干军将群中,只得讪讪地跟上郝知县的步伐。
与郝知县相比,赵雍的举止更为得体一些,也是看了几人一眼,随后发话,“来得倒是齐整,都跟上吧!”
人群最中央,赵雍带着州城内的一众官员军将庄严肃立,他们手持五色丝帛彩杖,身前一头泥质春牛颇为精致,昂首犁地的形制下,周身鼓起的肌肉都纤毫毕现。
鞭春牛是西北一地春耕前的传统仪式,有着祈求丰收的良好象征意义,也代表了所有百姓的殷切期望。
鞭春之前由赵雍宣读州城拟制的劝农书,“生民在勤,所宝唯谷......念农桑之业,是为衣食之源,宜广务耕耘......今土膏将起,阳气方升,苟播种之失时,则丰登之何有?......使地无遗利,人有余粮!”
一番抑扬顿挫的语调读下来,百姓多半不清楚讲了什么,他们的关注点也不在此,接下来抢到一块春牛碎片才是今日最大的企盼,一块泥土承载了他们对丰收的渴望。
念完劝农书,赵雍带头围着春牛转悠一圈,而后率先抽上三鞭,其余人等依序上前仿效之前举动,执礼完毕,众人匆忙退出人群上了事先搭制的一处高台,场中无数人蓄势待发,仪式进入抢春牛环节。
发动的号令响起,围观的人群响起了山呼海啸,黑压压的人群从四周奋力涌上,破碎的春牛刹那间消失无踪。
仪式结束,聚集的百姓四散而回,勤劳的农人们各自带上农具走出了家门,除草、松土、播种,一幅幅春耕图展现在田间地头,正应了那句“柳绿桃红万物滋,农夫持杖喝牛迟,犁翻沃土开新历,一步春风一步诗”的忙碌景象。文武官员则留了下来,照例会有一顿酒席。
话说宴无好宴,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随后还引发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知州和知县关系不睦,这在会州不是秘密,席面上州县主官均正襟危坐,表情庄严肃穆,几个武官轮流起身敬酒,两人也自持身份浅斟低酌,一轮敬毕场面便冷了下来,韩靖几人顿觉难熬,也不敢放肆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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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过半,郝知县突然放下架子打破了场中的僵局。他朝正位的赵雍微微拱手,“知州大人,下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赵雍面色不变,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侧面的郝伯冉,“愿闻其详!”
“下官以为,边事危急,大人为一州之牧,自当统合军民两务有所作为。”
“哦!郝知县有以教我?”
“不敢!直抒胸臆罢了。”郝伯冉敷衍的一拱手,“眼下是什么形势?往远处说,金军再度围了京城......”
“什么?!消息从何而来?”郝伯冉的一句话惊得四座俱起,韩靖几人也是面面相觑。
“东西津要隔绝,汴梁战事也是由京西南路辗转传来,不知耽误了多少时间。经略司诸事繁杂,大人不去上下交通,自然无法快速得到外间的情势。眼下陕西宣抚使范致虚大人十余万勤王大军,被金军大将完颜娄室堵在了潼关进退不得,汴梁如今岌岌可危,若有不忍言之事发生,那便是天崩地裂。往近处说,我会州一地已经孤悬于外,旦夕便要大难临头。如大人这般整日稳居州城,恕下官直言,那便是坐视边事糜烂!”
赵雍未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做出反驳,面上的惊惧之色尚未恢复过来,只是顺着郝伯冉的思路继续发问,“依你所言,当下该如何行事?”
“一则统合各军、招纳缺额、训练正兵,二则缮治器甲、储蓄刍粮、预备军需!”
“边地穷敝,无钱无粮如何整军备寇?”
“经略司中可争取一二,不足之处自然从州城百姓身上收取!”
“你想加税?!夏秋二税朝中自有法度,恣意加税那是残民之举,届时人心慌慌,祸起肘腋之间,此举某不敢苟同。”
“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我朝恩养百姓百余年,国朝有难自当破家纾困,如若有人不思报国,便与畜生无异,衙门之中三尺青锋正为此而设!”
“荒谬!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汝欲行此狂悖之事,岂不大违圣人教诲!”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以大人当下无为而治的做派,若有一日会州士民沦为西贼的猪狗奴隶,此举难道不是有违圣上所托!”
赵雍与郝伯冉引经据典互不相让,郝伯冉拍案而起,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西夏初来之时他还存了隔岸观火的心思,后来一度想到边事再起从中取利,却没想到大势几经嬗变,连自保都成了问题。
赵雍在他眼中便如颟邗无用之辈,他不愿与之殉葬,可想要做些事情却如何也绕不过这个虽无前途但占据大义名分的知州。
文官领军本为常例,原本谋划借知州的名分统合一州军事,赵雍不知兵,他便有从中掌控的可能,倒是于己于人都有好处,却未想到对方迂腐及此,致天下大势不顾反而为些许小事纠缠不休。
“赵雍迂腐,不可再坐视下去了!柳先生,你通知吴当彦,春耕之后务必招募一千弓手勤加整训,事若不谐也有腾挪余地,王璞那里也多费些心思。”
郝伯冉忿然离去,几个武官自然不愿久呆,连忙告辞作鸟兽散,不过经此一事也对两位文官的做派有了更深了解。
韩靖回到堡中,外面的文官斗法他管不上,自家的事还要操持,带着驻军来到屯田处,一手扶犁一手执鞭,亲自犁了一块田,以示春耕开始,围观的守军纷纷抄起农具下到田中,远近便悠悠响起了犁地的号子,间或夹杂着吆牛声、翻开泥土的“吱吱”声,形成一首独特的田园交响曲。
演示完毕的韩靖扶腰慢慢走来。牛二装模做样上前搀扶,嘴上损话不停,“三哥,看你这个样子,该是昨日夜间犁地累着了!常言道‘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你可要悠着点!”一番话惹得田埂上的几人纷纷大笑。
韩靖挥起鞭子便朝牛二抽去,“你这促狭鬼,说起浑话一套一套的,看你这么闲,赶紧下地干活去。”
牛二被远远赶走,韩靖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随意坐了下去。“秀才,王兄弟带队出去了,几个安置点你可要多跑一跑。还有王兄弟操持的那家禽养殖的事,前期投入已然不小,据说现在大大小小有几千只,春耕之后你去把这事接下来,王兄弟事多,不要让他为这些琐事分心!”
“三哥放心,俺省得。”
柳河等几处安置点的难民已经倾巢而出,这些人一度遭受兵灾,原本以为会衣食无着填了沟壑,但有了怀戎堡的倾力救助,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居所。尽管他们分配的是荒地,与熟田比起来稍微麻烦,依然抵挡不住发自内心的耕作热情。
满脸皱纹的种田好手陈明通拄着棍子行走在一处处田间地头,不断给正在忙碌的农人指点,“唉,你这后生动作慢些,犁地漏土,庄稼受苦,犁头往上翘一点,冬翻要深,春耕要平;垫底之肥在土下,根得之而愈深,接力之肥在土上,根见之而反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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