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经过月余行军,韩靖一行终于从龙门渡过了黄河进入陕西路境内。
北宋陕西路地处西北边陲,包含现在的陕西全部甘肃大部和青海、宁夏一部,是宋夏战争中的折冲之地。陕西路除却关中平原外,多为南北走向的高原山地,子午山、陇山绵亘其中,北至横山山脉南至渭河谷地;塬、梁、峁等黄土地形遍布,川原广袤、沟壑纵横;无定河、马岭水、葫芦河、北洛河、泾水穿插其间,形成狭窄肥沃的河川谷地。
为有效防范西夏南侵,北宋依据陕西路天然的割裂地形,由东至西依次设置了永兴军、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六大经略安抚使司,分区统辖对外战事;并在沿边地区的山川、河谷险隘处大量修筑城镇堡寨,招徕安置农户平时耕种屯垦,战时入城协防,通过占据一地消化一地,最终凭借雄厚的国力和边地军民的牺牲,把西夏压到了横山北面。
宋夏两国经过长年累月的边境战争后,西夏国力耗尽,皇帝李乾顺于宣和元年向徽宗称臣,两国边境战事总算平息下来。然而自金军南下起,宋朝国势日蹙,闻着味道的西夏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进入陕西后便不断听到西夏寇边的传闻,韩靖不敢怠慢,带着手下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快马加鞭,穿越鄜延路的同、坊二州进入环庆路宁州,再朔泾水而上,途经泾州、渭州,最后由德顺军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泾原路会州怀戎堡。
一路行来,辗转九州二军一府,行程近三千里,历时三月有余。此时时间已经进入靖康元年的秋季,算算日子,几乎离家整年。回到老巢后眼见堡城没事,算是放下心来。
会州,最初为西魏末年宇文泰所置,唐朝灭亡后先后属吐蕃、西夏,哲宗朝击败西夏于元符二年再置会州,并于徽宗崇宁三年置敷川县为治所,州辖敷川、会川、安西三城,水泉、怀戎、通泉、正川四堡和新泉、平西二寨,为北宋与西夏交锋的第一线。
怀戎堡位于州城以东四十里,为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屈吴山山间通道西端,堡城南北高山雄踞,易守难攻,是会州东北重要的关防要隘,与东面西安州的通会堡共同控扼两州之间的交通要道。
按照北宋形制,堡长五百步,东西宽二百五十步,墙垣为夯土包砖,城高三丈;南、北走向的城墙延伸至两侧绝壁,隔绝东西;堡城东、西各开一正门,上有城楼,前有瓮城和羊马墙,东北角筑有方形望楼;城内以两道城墙隔为三小城,南北两城为戍卒居所所在,内有水井马厩和各类物资库房;堡衙位于中城,一座两进院子,前院办公后院住人;中城有零散几家酒楼茶肆,还有些制衣打铁的铺子,总的来说与繁华扯不上半点关系。
堡城往西地势逐渐平坦开阔,西面二十里的一处高地上筑有水泉堡,为怀戎堡所管辖,驻守军官便是翟世成。水泉堡四周为丘陵和平地,堡城前方的沙河水流充沛,为会州重要的农耕区域。水泉堡的意义在于看住北面敌人的来路,同时也是为了庇护周围的农户。
军队征战归来,照例先要大吃一顿,而后休整数日。大多数人都在享受这段难得的平和日子,而韩靖却忙得四脚朝天。先把王璞所部安置在了北城,而后便要忙着筹备吃喝用度,运回来的财物需要点算,伤亡抚恤和士卒恩赏也要分发下去,最重要的还要尽快去趟州城回报勤王以来的事宜。
北城军营,王璞正坐在一块石墩上望天发呆。作为加强都的都头,他的部下占据了整个北城,牛二和贾秀才则被安置在了南城。指挥部下把十人一间的营房收拾出来若干,旁的人都在忙忙碌碌归总收拾个人物资,他倒好,吃的全在肚里穿的都在身上,屁大点地方城上城下一会儿功夫就转完一遍,当下倒显得无所事事起来。
“王都头,王都头,”韩靖的随从一路小跑进来,“堡主叫俺过来寻你去中城。”
狗屁的中城,马都不用骑,拔腿两步就到还好意思叫城,王璞心中腹诽不已。“可知何事?”
“堡主的两位小郎君听说来了个大英雄,吵着要见你呢?”
王璞翻了个白眼,这是把自己当成熊猫来观赏吗?
跟裘震打了招呼,两人往衙门走去,却见韩靖领着两个半大小子还有一个肥胖妇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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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弟,你来。”韩靖拉过王璞先做介绍,“这是你嫂子陈氏。”
王璞连忙行礼,“见过嫂嫂!”
陈氏倒不见外,盯着王璞看了片刻,扑哧一笑,“俺家这口子说有人从金军手中救了他的性命,俺还以为跟他一样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叔叔既然到了这里就别见外,常来常往,有什么短少的尽管开口。”
王璞谢过陈氏的好意,韩靖再指向两个小的,“这是俺的两个小子,大的韩文煜,十一岁,小的韩文煋,五岁,来见过王叔!”
两个小的规规矩矩行礼,显得颇有家教,只是长相明显承继了韩靖和陈氏,虎头虎脑的,看起来与“文”字无缘。
“王兄弟,俺是个粗疏的性子,以后有机会这两个小子就有劳王兄弟多看顾,省得长大之后不成器!”
一番寒暄之后韩靖拉着王璞进了后院的偏厢,几个士卒正站在门口警戒,贾秀才此时正在里面忙碌。两人走入房中,便见堆满一地的布帛和银钱。
“从榆次走的时候就吩咐多带些粮食路上吃用,谁知那帮泼才零零碎碎拿回来这许多财物,俺老韩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见到。”韩靖看到这些也是满眼放光,嘴角扯出兴奋的笑意。
“这次俺们出征合计战死步卒三百一十二人,八个都头回来三个,民夫死了一百七十三人,残了的还有二十三人。”说到此处他面色黯然下来,“都是一起同甘共苦的兄弟,这些人朝廷会不会抚恤咱们管不上,既然手上有些钱,就每家每户送些去,免得别人戳脊梁骨。”
三个人在房间忙乎了一下午,总算得出来一个大概数字,“三哥,官银七万四千七百二十五两,布帛八千三百四十匹,还有些碎银子,没法细算。”
韩靖愣了一愣,“这么多,怎么搬回来的?!那你们算算,战死的都头每人一百两,队将八十两,伙长五十两,普通士卒三十两,伤残的每人减五两,民夫每人十五两,还剩下多少?”
贾秀才拿着算盘拨的劈里啪啦作响,王璞捡个石子在地上划了几行,随即报数,“六万八百三十两。”
“这么快!”两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秀才你再算一遍。”
贾秀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迟疑,“确实是六万八百三十两。”
两人定定地看着王璞,又瞅了瞅地上的鬼画符,“王兄弟,俺真想把你那脑子敲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王璞顺竿子吹起了牛逼,“这才哪到哪,我会的多着呢!”
韩靖接下来再度定下赏赐的标准,两人看着王璞算完,剩银五万一千余两。
“原本堡中经营了一家酿酒作坊,一家铁器作坊,每年出息也就千多两银钱,现在有了这些家底,往后堡中的用度能松快不少了!”韩靖悠悠地吐出口气,“秀才,抚恤之事你亲自操办,这些银钱总归来路不正,可别传扬出去惹出是非!”
晚上,韩靖在堡衙大堂整治了一桌席面,翟世成带着徐庆、李正也从水泉堡骑马赶来,一桌人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韩靖说起了正事,可能是因为王璞初来乍到,他说得特别仔细,“回来的路上就听说家里不太平,李乾顺今年派兵寇边好几次,现在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待士卒休整几日,防秋备边的事要抓起来!”
这些都是常例,尽管宋夏两国多年未有战事,但沿边守军每年都是要准备的。
“俺们泾原路五州三军,由西往东会州、西安州、怀德军都与夏贼接壤,会州、西安州北面是夏贼的西寿保泰军司,怀德军北面是静塞军司。夏贼入侵也有三路,一是翻越柔狼山攻会州,二是翻越杀牛岭攻西安州,三是顺葫芦河南下兜岭攻怀德军。从以往战事看,葫芦河谷适合夏贼大队骑兵活动,一旦破了萧关就能深入泾原腹地劫掠,那里人烟稠密地方富庶,向来是夏贼首选;其次是杀牛岭方向,夺回天都山是夏贼的心结,进了西安州也能合兵共击萧关;最后便是咱们当面的柔狼山,这条道是以前夏贼给朝廷贡马的大道,可能是咱们这里实在太穷,夏贼一次也没光顾过,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几年西军遭了大难,世成你多放些哨探出去,真有事也能提前准备。”
众人纷纷点头,王璞当起了好奇宝宝,“三哥,西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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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究竟什么意思啊?”
“嗨!这事俺们都清楚。”翟世成总算找到了表现机会,“话说当年李元昊称帝建国,便在这西安州扩建古城,取名南牟会,据说城内建有七座豪华宫殿,内府库馆齐备,大群女人也安置于此,大有建都的意思。这李元昊以南牟会为据点,先后对俺大宋发动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几场战事,每次都是大胜而归。神宗元丰年间,俺们挥师五路讨伐,虽然仗打得不怎么样,但南牟会还是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算是破了他的国运,后来西贼再占再失,国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要我说,西贼尽是些记吃不记打的泼皮穷酸,就算现在俺们西军也落魄了,他要是不举数万大军前来,西安州照样稳如泰山!”
要说这年头还真是娱乐匮乏,原本一件众所周知的旧事,让翟世成说得唾沫横飞,其他人也听得津津有味,让王璞都动起了转行往娱乐事业发展的冲动。大家顺着这个话题说得兴起,又扒出一些不知真假的西夏内幕,什么小梁后与谁谁有染,最后彻底转向了男女之事和下三路。
酒席将散之际,王璞终于得到机会说起自己的一些顾虑,“三哥,我那一百多个手下家都不在会州本地,半数还都是家里没地的。回来的时候看见祖厉河和官川河两岸都没人耕种,沙河那边也有大片荒地,你看能不能划些地出来安置家眷,也好让他们彻底安稳下来?”
听到这话裘震投来了感激的目光,虽说王璞对手下规矩多,但生活中对人很照顾,这事若成,不仅能给手下弟兄一份大大的好处,也能让人归心,简直就是公私两便。
韩靖没有丝毫犹豫,痛快地答应下来,“王兄弟心细,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他们愿意来这里安家再好不过。这件事放在渭州、泾州这些好地方或许难办,那里的土地都被官商大户瓜分完了,别说是俺,就是一路正将去说也不管用。不过这里嘛却是小事一桩,俺们会州有的是好地,缺的正是人。我看这样,不光他们的家眷可以安置,就是家眷的亲属愿意来的也一并安置,不过迁移人口容易引发纷争,这事只能私下办。”
第二日天刚明,韩靖便带着两个随从一路往州城而去,并在州衙大堂听到了令人吃惊的消息。
会州知州赵雍,年四十许,字伯季,崇宁二年进士,因殿试排位靠后,入仕以来一直在州县衙门打转熬资序,一步步从县丞、知县熬到巩州通判,后因狠狠得罪了在西北监军的童贯,仕途戛然而止,被扔到边远荒僻的会州不闻不问,几乎与发配无异。好在这位老兄心胸豁达,带着一妻一女在会州扎下根来。
听完韩靖的回禀,赵雍沉默了片刻,“六月初朝中便发出邸报,言及小种经略相公兵败榆次,以身殉国,此事州中闹得沸沸扬扬,原本以为尔等多半无幸,李都监还专程为此事去了怀戎、水泉二堡抚慰民众,尔等能平安归来,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韩靖连忙行礼,“有劳大人挂怀!”
赵雍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再度看向站立堂中的韩靖,“想必你从泾原归来之时,也风闻不少西贼之事。年初二月,李乾顺知金人围汴益急,乘隙围攻杏子堡,所幸鄜延副总管刘光世据险拒守,夏兵强攻不克;三月,西贼攻天德、云内、武州及河东八馆地,取之;四月,大掠河外诸寨,破震威城,杀知州事朱昭;本月初,两万人寇泾原,统制李庠聚兵拒之,兵败柏林堡,泾原第三将曲端率兵力战乃却。李庠聚兵时李都监亦带兵以援,四个步卒指挥至今一人未归,听闻李都监也身受重创生死难料。韩靖啊,某知会州数年向来不问军事,亦知州中防务虚弱已至极点。置州之时十二个指挥五千守军,连番抽调之下还剩多少?算上你手头两个残缺的,满打满算只余五个了!西贼今年连战连胜,尝到了甜头也摸清了虚实,若是大举来攻如之奈何?”
“大人放心,小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必定誓死守住信地!”
“说不上放心不放心,”赵雍叹了一口气,“如今西北处处空虚,虽说外无必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但除了死守还能如何!你回去之后速速召集乡兵弓手,勤加训练,州城还有些存粮可供支取。至于你提及的王璞诸人战功赏赐和伤亡抚恤,非某推脱,一则没有斩首为证,二则州城实在是无力解决,某只能答应行文报到经略使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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