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古都,正沉浸在一片暮色中。
灯火灿烂,行人摩肩,这历代古都的繁华,却并不分昼夜,此刻在王府大街的一座巨宅前,门前已悬起了两盏灯笼,点点的火烛,昏红的光圈中,可以看到灯笼壳上斗大两个沈字。
大门直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这正是名满武林沈一帖的府第,其实在洛阳城,只要提到沈一帖,也可说是妇孺皆知,一手歧黄之术,有赛华陀之称。
这时,暮色中,一位华衣劲装,满脸忧郁之色的少年,风尘仆仆,匆匆而来,望了望门口的灯笼,立刻进入大门。
进门是座大厅,只见满厅俱是候诊的病人。
一位青衣管家见少年劲装佩剑,知道是江湖人物,立刻上前道:“相公贵姓?”
少年抱拳道:“烦管家通报一声,说郑雷欲见沈伯父!”
青衣管家哦了一声道:“我家老爷回来不久,知道相公要来,天天盼望着你,请随我来!”
郑雷微微一怔,暗忖道:“沈伯父怎知我会要来呢?”
思索中,人已随着管家走出大厅偏门,穿过前院,到了后堂,这后堂摆饰得极为雅致,壁前挂满书画,郑雷一进门,就感到心旷神怡,满腔的烦恼忧急,似乎消除了不少,他目光四处浏览,正想坐下,一个清秀修长的人影已自门口跨进。
“呵呵,果然是郑贤侄,你再不来,老夫可要派人找你去了!”
进门来的正是“金针度命”沈一帖,郑雷闻声转首,慌忙上前拜见,施礼后,急急道:“世伯有什么急事么?”
沈一帖脸上笑容顿失,长叹一声道:“事不再急,坐下慢慢谈。”接着对旁立的管家道:“出去关照一声,现在停诊了,请病人明晨再来!”
管家应诺而退,沈一帖这才对郑雷叹道:“贤侄,你可知道你的处境并不好么?”
郑雷一惊道:“世伯是说梁家堡仍不相信世伯之言么?”
沈一帖点点头道:“你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梁家堡派出来的高手。”
郑雷双眉一挑,冷冷道:“世伯这话就不对了,他们包围狙击,难道要我束手待毙不成?”
“唉!”沈一帖长叹道:“事后老夫打听,也知道错不在你,但是,你知道你杀了谁?”
“谁?”
“最近江湖上初崛万儿的‘雁荡剑客’夏侯淳。”
郑雷冷笑道:“他们自己找死,再说,若不是侄儿幸运,怕不早就暴毙荒山,对这件事,侄儿毫不感到歉咎。”
“唉,雷儿,你脾气真有点像你父亲,但如今境遇,千万要忍耐,坏就坏在那夏侯淳却与‘美髯仙翁’沾有一点远亲关系,你说糟不糟,因此,连那位至尊也对你颇不谅解。”
郑雷心中又是一惊,冷冷道:“他们准备如何?”
沈一帖道:“听说‘金银双令’在一旁为你撑腰,加上你又骑了‘银月观主’那魔头的赤免马,加上‘花衣死神’这同名之嫌,连美髯老仙翁原来只是存疑,现在也疑惑加深了!”
郑雷霍然起立,傲然长笑道:“若世伯再这么说,侄儿就告辞了!”
他个性宁折不弯,见沈一帖一再数落他,不由怨气爆发。
沈一帖叹道:“贤侄,想我与你父亲数十年世交,难道不能说你几句,再说,老夫只是告诉你事实情形。”
郑雷默默再度落座,黯然垂头。只见沈一帖,右手抚须,沉重的道:“不过,后来老夫为你父亲的嫌疑辩白,而且拍胸提出保证,才蒙美髯老翁首肯。”
郑雷一怔道:“世伯保证了什么?”
“老夫保证半年内,你可把凶手找出,澄清嫌疑,否则唯老夫是问。”
郑雷叹息道:“世伯怎可这么肯定,东西二堡堡主之死,本不关我们什么事,假如找不到凶手,怎么办?”
沈一帖呵呵笑道:“这还不简单,去找‘通天手’就是了。”
“唉!侄儿去过了!”
“去过了,他怎么说?”
“他不肯说出交易秘密?”
沈一帖一呆,倏然狠狠道:“不说也没有关系,叫梁家堡的人亲自去问,不就得了。”
“但是,如‘通天手’也不知去向了?”
沈一帖跳起来道:“什么?他跑了?”
郑雷忧郁地点点头。
“糟!”本以为并不严重的沈一帖顿时神色凝重起来,他感到半年后,交不出结果,严重的情势。
半响,沈一帖才道:“事至如今,急也无用,你应速查探‘通天手’下落,老夫再凭以往江湖上的朋友,驰函分头探查消息,反正还有五月之期,到时再作商量。”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要说处事,老夫不及你父亲精细,若有他在此,就好办了,唉!你父亲究竟到哪里去了?”
提起父亲,郑雷心事更加沉重,他想起自己伤势,黯然道:“世伯,恐怕侄儿不能再奔波了。”
沈一帖又一怔道:“为什么?”
“侄儿想在死之前,找寻父亲下落,再见一面。”
“死?你疯啦?”
“不是疯,晚辈被阿难僧点伤经脉,只有半条性命,晚辈此来,就是想请世伯诊断一下,看看是否有解救方法。”
沈一帖神色顿时一变,道:“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郑雷悲愤地把经过简述一遍,沈一帖听完,立刻以中食二指,贴在郑雷腕脉上诊查起来,只见沈一帖闭目静思片刻,倏然睁目道:“你解开衣襟,让老夫看看。”
郑雷依言解开衣襟,前胸肌肉上赫然有三点发青指印。
只见沈一帖神色凝重,长叹一声道:“任何伤势,只要老夫开出一帖药,包管药到病除,可是这密宗独门断经手法,老夫却无能为力!”
郑雷心头一惊,恍若冷水灌顶,急急道:“世伯,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么?”
“唯一办法,只有那神僧亲自为你解开这种独门手法,否则,半年之期,绝非虚言。”
“啊!”郑雷脸色顿变惨白。
“还有一个办法,你只有上西天竺……唉!但由中原到西天竺,怕不要二年三载……”
接连遇到波折的郑雷,神经自承受不起这种绝望的打击,蓦地仰天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哈……哈……哈……”
沈一帖大惊,喝道:“雷儿,你怎么啦?”
“哈………哈哈……哈……”郑雷笑声若泣,双目通红,道:“死!我这样死,岂不冤枉?好,半年之期,足够我做许多事!”
狂笑狂语声中,他倏如疯了一般,发狂的奔出后厅,身形如箭而起,疾向夜空之中射去。
“郑雷,你回来!郑雷……”
沈一帖伸手没有抓住,急得追出厅门大喊,可是郑雷的人影,早已消失在层层叠叠屋脊中。
沈一帖一声长叹,匆匆走向卧室,当夜,十匹快马,同时自沈府出发,传讯江湖侠义道,查询“通天手”贾谊行与郑雷的下落。
于是,在第二天,江湖上传出了两件大事:“金针夺命”大散“侠义帖”;“祥泰老店”忽然关门,“通天手”神秘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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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凉嗖嗖地,爽入心脾。
然而,在关洛道上,郑雷却跚蹒地孤独而行。
自出了洛阳沈府,他脑中布满了的死的幻念,连夜狂奔,他感到周身一阵疲倦。只是神志,却反而清醒过来。
但清醒的神智,在生死之间,却茫然了,仅余的半年生命,是极可贵的,郑雷自思应怎样度过呢?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父亲,觉得临死之前,不见双亲一面,死有遗憾……但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年仅弱冠,难道就让噩运吞噬了生命?
父亲临离家门,那殷殷的嘱咐,凄凉的托付,又在耳中响起,一份不甘死亡的欲望,使郑雷觉得必须与命运搏斗、挣扎。
要活下去,必须先找到“通天手”贾谊行,再到五台向阿难僧通讯,求其解开独门手法,但是,“通天手”的形踪应该到哪里寻找呢?
他的思绪刚由混转清,这时又渐渐迷糊起来。
旭阳在山脊上升起,照耀着一幅清新的晨景,踽踽独行的郑雷,倏然喃喃自语道:“我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为了沈伯父的诺言,父亲的名誉及自身的安危,我还是应该先找到‘通天手’!哼,阿难神僧,有朝一日,我不妨再找他算算账,该欠的偿还,该收的利息照加。”
他毅然地下了决定,心念之间,倏又有了计划。
“金、银双令,势力满布天下,我何不利用黑道人物,追查‘通天手’下落,嘿!撇清父亲冤嫌后,我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管他什么黑道白道。”
他的思维在经过一层层刺激后,立刻变得偏激起来,此刻这一盘算,顿感已摸到方向,立刻昂首向前行去。
就在郑雷解开心头郁结时,蓦地,一阵辚辚轮声,钻入他的耳中。
这刹那,他恍惚感到,自昨夜离开沈家,奔出洛阳城后,就觉得身后隐约有辚辚车声,跟随着自己。
那时,郑雷的内心,全被生死问题所盘据,自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注意身后的轮声,跟随着自己,何况,官道之上,车来车往,本是极普通的现象。
但是,现在他却感到一丝奇怪,那车轮声一夜之间,仿佛始终跟着,难道有人坐着车,一直在暗中钉住自己的人又是谁呢?
正疑念中,他翘首而望,洛阳城在阳光下,依稀还可见到一带城墙的轮廓,大道上果然有一辆轻巧的马车,缓缓驰近。
马是白马,车箱缕漆着淡淡的花纹,精致得犹如长安城中贵妇车驾。御车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花衣少女,稚气未脱,天真烂漫,手舞着丝鞭,轻轻鞭着白马,此情此景,不由把涉经忧患的郑雷看呆了。
他忽然感到或许是自己多疑,对方是个女子,素不相识,怎会盯住自己呢?除非……郑雷的脸色蓦的一红,轻轻啐了一口唾沫,摒弃了胡思乱想,转身举步,正欲上路,哪知那马车滑过身畔,竟曳然停止。
郑雷不自觉的一怔,却见那花衣少女秀眸嫣然望着,娇声道:“相公赶了一夜路,不感到累么?”
语声如风铃百啭,悦耳已极,但听到郑雷耳中,心头不禁又是一惊,刚才的疑念,立刻重又升起。
“哦!果然在马路上盯了一夜的梢!”他心中想着,拱一拱手道:“姑娘是有什么事么?”
花衣少女露齿一笑道:“相公若不嫌弃,上车让小妹带你一程如何?”
郑雷想了一想,暗觉蹊跷,坦然抱拳道:“姑娘如此盛意,在下就遵命了!”
“那么请进车中吧!”花衣少女甩鞭指指车厢。
郑雷一则觉得自己确已极为疲乏,想休息休息一下,再则想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闻言,欣然道了谢,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上半身刚钻入车厢,头一抬,心头不由一震,只见车中端正坐着一位绿衣淡装的蒙面女子,一双波光流动的秀眸,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啊!”郑雷脱口惊呼,急急道:“原来车中还有主人,恕区区冒昧!”缩身就欲退出。
蒙面女子道:“是贱妾相请,相公无须惊奇,请上车吧!”
罗袖一扬,玉掌微伸,竟拉着郑雷衣袖,拖入车厢,车门一关,轮声辚辚而起。
这时的郑雷有点身不由己,进入车厢后,但觉香气阵阵扑鼻,眼角一瞥身边的蒙面女子,但见乌发如云,盘成一个发髻,髻上插了二支金凤钗,黛眉如画,秀眸似海,那蒙面的纱巾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副美好的轮廓,竟是一付人间绝色。
郑雷正襟危坐,心头如鹿乱跳,惴惴不安起来,他目光转望车窗外倒飞的景色,心头如风轮忖道:“她是谁?邀我上车用意何在?是到什么地方去呢?”
三个问题,依次猜测着,身边响起银铃般的语声:“郑少侠……”
郑雷一惊,忙道:“夫人与小可素昧生平,何以知道区区姓名?”他见她自称“贱妾”,故以夫人相称。
却见蒙面妇人微微一笑道:“少侠服饰为昔年闻名湖江‘彩衣门’独特的颜色,‘彩衣门’至今门户凋零,唯姓郑的一支单传,推测怎会有困难?”
这番话虽说得合情合理,但是郑雷觉得内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便问道:“夫人尊姓大名是否能见告?”
“少侠不必问我姓名。”
郑雷剑眉一皱道:“然则夫人盯了区区一夜的梢,有什么事指教么?”
蒙面夫人噗嗤一笑,道:“想不到你早已发觉,不错,一件事想请问少侠,少侠今后行踪问题?”
“行踪无定。”
“那么少侠是决心穷追‘通天手’下落了?”
郑雷心中大吃一惊,道:“夫人怎么知道?”
“嘿!不瞒你说,我注意你行踪已非一日了。”
郑雷剑眉一轩,道:“原来如此,不错,区区必要穷搜‘通天手’贾谊行的下落。”
蒙面夫人缓缓道:“若我奉劝少侠放弃这件事,少侠能否答应?”
“为什么?”
“不为什么,贱妾只是忠告。”
郑雷斩钉截铁的道:“无法遵命!”
蒙面夫人冷笑一声道:“若我一定要少侠放弃呢?”
郑雷狂笑一声道:“彩衣门郑家岂是曲膝求全之辈!”
他这时已感不妙,方想推开车门,掠出车厢,倏觉右腕一紧,慌忙运力挣扎,哪知扣在手腕上五只手指,竟如钢钩一般,这刹那,他才知道这蒙面女子竟是武林高手,不由瞪目厉喝道:“你想干什么?”
蒙面女子冷笑道:“我并不想杀你,但若你不听忠言,只有让你死!”语声如九天玄冰,令人不寒而栗。
郑雷心弦猛然一震,蓦地狂笑一声道:“区区性命不过仅有半年,早死晚死都一样,你若以死相胁,可算是转错了念头。”
“嘿嘿,但半年之中,你还可以办许多后事,与父母惜别,若今日你就死,岂非死得太早?”这番话像一柄铁锤,一下一下击中了郑雷要害,使得郑雷心中的思潮,又混乱复杂起来!
不过,若现在就死,岂非没有一个人知道?而这样死去,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但是,她为什么不准我觅找“通天手”下落?莫非她是“通天手”请出来的帮手?
这些疑窦在他脑中翻涌滚腾,乱成一片。
就在他思索中,陡听得车外少女大声道:“主母!到了!”
郑雷向窗外一看,脚下江水滚滚,马车停处,竟是闻名洛阳,昔年曹操之妾,甄女投水的“断魂崖”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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