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纺织厂职工聚居的大杂院,有晚归的人刚开始吃饭的、有在天井里聊着天浆洗衣裳的、有三五成群坐着板凳、摇着蒲扇唠家常的……
徐家的气氛依旧有些压抑。
“爹、娘,我看老四是不会回来了,她要么是在撒谎、要么没筹到钱没脸回来。”
徐耀看着桌上黑逡逡、委实让人提不起胃口的酱瓜、咸菜、腌萝卜,神情恹恹地放下了筷子:
“既然家里实在凑不出钱,我去跟萍萍说,咱俩的婚事吹了吧!”
“哎别!”徐母急忙拉住儿子,“再等等,兴许你四妹已经借到钱了,只是没空回家。实在不行……”
徐母话还没说完,徐芳抓了个粗粮馍馍,掰成两半,夹了筷咸菜边啃边起身:“想什么法子都行,就是别打我主意!”
“老三……”徐母表情讪讪地唤住她,“其实,你大姨介绍的那户人家,条件真的还可以的,家里两个工人……”
“那让老四嫁去啊!”
“吱呀——”
徐茵在这个节骨眼,推门走了进来。
“老四?”
“四姐!”
“茵啊,你回来了!”
徐茵的眸光扫过众人或欣喜、或企盼、或忐忑的脸,无一不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心说这一刻想必是她在老徐家的高光时刻了,是如此受人瞩目啊!
“老四……”徐母蠕动了一下嘴唇,满怀期待地问,“你筹到钱了?”
“嗯,找同事借了点,不够预支了工资,这里是一百块!”
她拿出一卷钱递给徐母,在徐母伸手来接之前,又收了回来:“娘,我再申明一次:这笔钱算我个人借的,不用你们还,但以后我的终身大事,由我个人决定,家里不得插手过问。”
这话她上次就说过了,徐爱国俩口子也早有心理准备。
何况徐母细细算了一笔账:就算老四嫁的是家里安排的对象,男方给的彩礼也全部留给家里,现金也不可能有一百块这么多,毕竟家具这些是小俩口用的,何况娘家还要给出嫁女备副嫁妆。
两者一比,肯定是一百块现金划算。
不过有一点,徐母想了想,觉得还是说清楚比较好:“老四,你的要求,娘和你爹商量过了,咱们同意。但你结婚时,嫁妆家里是不是也不用管了?”
徐茵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行,那我以后的工资,是不是也不用上交家里了?”
“那怎么行!”徐芳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没结婚前,工资一半上交家里,这是咱家的规矩,凭什么你可以不交!”
“那是因为你们吃住都在家,娘要买粮买菜买日用品,开销大。我现在又不在家里吃住。”
“……”
一记暴击不够,徐茵继续道:“当然,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调个包住宿的岗位,然后给爹娘一百块,结婚不问家里伸手拿钱,也可以申请不上交,我想爹娘会同意的。”
——二连击!
“况且我只是说终身大事我自己决定、家里不许插手过问,也不用家里贴钱陪嫁妆,没说以后爹娘有什么事就撒手不管了。爹娘生了咱兄弟姐妹五个,打小教育我们一碗水端平,往后爹娘有什么事,于情于理也该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平摊,做到一碗水端平。”
——三连击!
“不过,个别同志可以适当地区别对待一下,譬如二哥,工作不到两年就结婚,结婚问家里拿这么多钱,婚后又不用再上交工资,那往后爹娘的事情上是不是应该多费点心?否则岂不是寒爹娘的心?”
——单对徐耀的针对性暴击!
徐茵还没说完呢:“还有,……”
“行了!老四你别说了!”徐母低喝一声,攥紧了手里仿若烫手山芋的一百元,红着眼眶道,“老四,娘知道你最近心里委屈,可谁让咱家条件差……”
“咱家条件真的差吗?”徐茵语气淡淡地分析,“不算大姐,咱现在一家六口有四个是工人,就算工资参差不齐,但每个月好歹有固定进项,这样的条件算差的话,职工大院找不出几户比咱家好的了。可为什么日子一直紧巴巴?因为人心不齐,我就问一句,二哥打从工作到现在,每个月工资真的是如实上交的吗?”
“这……”
“什么?老二你竟然没有上交工资?”徐芳炸毛了,指着徐耀的鼻子质问,“说啊!是不是真的?”
“干什么!一个两个的,三堂会审呢!”徐耀气急败坏地拨开徐芳的手,“是!我没上交,但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你说!你说啊!”
“当学徒的时候,才多少钱?每个月给师父买包烟都不够。转正后,那不得维护师徒关系吗?请请小酒、送包烟啥的,你和老四不还三天两头逛供销社,买那什么头绳、头花、雪花膏的……”
“我们那是在上交一半工资给家里以后!剩下的钱,我想怎么花怎么花,你管得着吗?”徐芳怒目横视,转身质问徐母,“娘,你是不是把我和老四上交的钱,偷偷贴补老二了?难怪,最近我常听车间工人说,老二出手阔绰,经常买糖果、糕点啥的讨他对象欢心。我还寻思他哪来那么多钱,合着没往家交工资不说,还花我和老四挣的血汗钱!徐老二徐耀!你要不要脸!就问你要不要脸!”
“有你这么指着你哥鼻子骂的吗?”徐耀也光火了,腾得站起来,以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给徐芳施压,“我不交工资咋地了?我不也经常往家里提糕饼点心?当时吃得最欢的是你,翻脸了就忘记吃进去的那些了是吧?”
兄妹俩踢凳子摔椅子地吵了起来。
徐茵:“……”
我只是想让你们了解真相,没想让你们爆发战争啊。
徐爱国也是这会儿才知道,二儿子的工资都被他自己挥霍了。
一直以来,家里的钱都是徐母捏着的。
他沉着脸问徐母:“这么说是真的?老二打从上班起,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反过来你还贴补他?”
徐母抹着眼泪边哭边解释:“老二一开始当学徒的时候,确实不够花,我就说等转正以后再上交吧。可转正以后……你也看到了,逢年过节给他师父送礼,开销确实不小,再加上他一个大小伙子,手里总不能一点钱都没有,就……我当时寻思咱家工人这么多,每个月攒攒也快的,不会不够花,哪晓得他对象那么作,结个婚非要三十六条腿,没她狮子大开口,哪来这么多事啊……呜呜呜……你以为我当家容易嘛!你们一个个的,早上起来屁股一拍就去上班了,晚上回来喊着饿要吃饭,家里缺什么都得我操心……”
徐爱国拧拧眉心:“既然你觉得管钱辛苦,那以后我来吧!”
“……”
屋里的吵闹声、哭泣声戛然而止。
徐茵:“……”
这真不是姐的锅。
这势头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连她都没想到好伐。
但不得不说,她爹这一招釜底抽薪很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