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州治所,齐州城。
细雨蒙蒙,大明湖畔,雨荷夭夭,红一朵,粉一朵,白一朵,开的分外绚烂妖娆。
奔行在阴阳夹缝中的黑色马车,在一群阴兵护卫下,缓缓停在湖畔风景最为秀丽之处,一座庄严肃穆的文庙门前。
呼——!
突有一阵风雨席卷而过。
马车、阴兵全都像梦幻泡影一样消失无踪,原地只剩下一对撑着柄大红色【六欲红尘伞】的少年男女。
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没有丝毫惊奇,就好像他们两个本来就站在那里一样。
“我本来以为禹州的文风就已经极盛,来到岱州的大城市中,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凰妩轻挽王远的胳膊,看着眼前的庙宇,一双凤眸中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即使连年大灾,兵荒马乱的年景,这座古老的文庙里依旧游人熙攘,香火鼎盛。
其中又以书生为主。
下到刚刚入私塾的总角小儿,上到颤颤巍巍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的白头老翁,都无比虔诚。
看向这文庙和其中百位先贤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大同小异的湛然光彩。
无论是谁来此,都毕恭毕敬,不敢发出一丝喧哗之声。
这也十分正常。
不要说其中主祀的儒家文圣,配享文庙的历代153位儒家先贤中,许多人都子孙繁盛,甚至形成了传承悠久的儒门世家。
特别是文圣家族经过历代皇家封赏,始终屹立不倒,最次也有一尊公爵爵位。
财货赏赐更是不计其数。
要不是有祖训在前,绝不允许文圣家族的后人争夺天下,也不能加入【众生劫】辅左任何一方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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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岱州说不定顷刻之间就会城头变幻大王旗。
另一方面,无论将来谁坐了这天下至尊之位,都不敢一口气得罪所有读书人。
故而这全国各地的文庙,比起王老爷麾下的那些城皇庙来说,待遇可是要好了太多。
听到姐姐的话,王远却只是摇着头笑了笑。
“这些人来拜文庙,拜的可不是什么‘文风’,而是自己的‘官运’!
炎汉的乡亲们从来都是实用主义者。
无论通过何种方式,考八股也好,诗词、算学、书画、弈棋...等等也好,还是其他任何竞争性的项目也好。
只要那种方式能让人一步登天,跨越阶级,都会获得跟文庙一样的地位。
哪怕一门学问再优秀,如果不能让人变现也是枉然。
若非有幸踏入仙途,我王小远怕是也跟他们一样,皓首穷经只为搏一场富贵前程。
最后能得一个探花郎,再娶上一位长公主为妻,就是人生巅峰了。”
说着还调笑似地伸手,轻轻勾了一下自家“长公主”那白玉一样的可爱鼻尖。
换来凰妩的一声娇嗔,抬手锤了王远的胸膛一下。
“走吧,姐姐。
我们先去‘魁星楼’拜会一下主宰天下文运的【斗魁星君】,然后再去只有一街之隔的【财神庙】拜会财神爷。
阮大姐提前跟他们打过了招呼,说是今天这两位青敕大神难得都在自家道场法域。
咱们想要借用他们的【权能】,人造一个需要整晚守夜的节日,提前诱发【人道洪流】。
虽是大功德,却也是大因果,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当场陨落。
就算咱们带着大义而来,也不能强行要求某位仙官甘冒奇险。
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魁星,本名“奎星”,也是北斗七星的第一星“天枢”。
“斗首曰魁”,引申为第一,更是主宰天下文运的大吉星。
据《十驾斋养新录》记载:五星聚奎日,即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连成一线。
奎、娄二星恰恰对应文圣的故乡岱州,天人合一,当为文魁。
大炎各地的文庙中都建有“魁星楼”,寓意学子“夺魁”,特别是秋闱前,科举士子皆来顶礼膜拜。
他们站在魁星楼门前,可以看到其中立着一尊黑脸红发的神像,右手执朱批笔、左手托金印,左脚后翘踢斗。
这“魁星踢斗”正是文运兴旺之兆。
“阮大姐一开始还说要攒个局,准备好酒好菜,帮忙引荐两位仙官。
最后又变卦让咱们自己来,还要在他们两位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说是大有好处。
可我王老爷是缺钱、缺官位的人吗?
我倒是觉得怕是这酒鬼舍不得刚刚酿成的【千日醉】。
呃,也有可能是单纯不想来这里,吃岱州酒宴上必点的名菜...九转大肠?”
想到大姐头的话,王远虽然心里不以为意,却下意识地慎重了不少,正要拉着凰妩走进“魁星楼”。
铛!铛!铛!...
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从街道一头走来,手里还用木棍敲着一只破碗,走到魁星楼门前便一屁股坐到了石阶上。
继续敲碗。
但似乎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旁人谁也看不见这道人影。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古怪。
“竟然是一个鬼,而且似乎还是个...太监?!”
王远和凰妩一位鬼帝、一位鬼后,自然一眼就能将低级的鬼物望到底。
而且这人影的身上还穿着一件只有宫中十二监掌印太监才能穿的斗牛服。
只是做工粗糙,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廉价感,也不知道他生前是从哪里捣鼓来的。
王远手中的《小生死簿》自行翻开,为他们展示了这只鬼物的生平。
【姓名:孙耀宗,济州城人士。】
【生平:自小背负着父辈光宗耀祖的期望,送入最好的私塾读书。
虽然十分聪明,在算学、围棋之道上的造诣十分不俗。
但奈何在八股文上的天资实在有限,完全没有算学上的灵性,科举次次落榜,连个童子试都没能考过...】
两人看得眉头越皱越紧。
此人屡战屡败,一直考到家道中落,父母兄弟接连在连年的灾荒中离世,世间只剩他孤苦一人。
但多年下来,当官、发财、光宗耀祖早就成了他心底最深处,根深蒂固的执念。
时常在“魁星楼”和“财神庙”中徘回,将自己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财,全都供奉给了两位神明。
希望他们可以保佑自己高中发财。
直到去年,“无生道”为了将天下读书人中的精华一网打尽,让末代皇帝周景梁开了恩科。
可惜那是举人以上才有的“恩典”,跟他这白丁根本没有一文钱关系。
孙耀宗作为一个被欲望迷了心窍的【官迷】,受到恩科的刺激,终于痛下决心。
为了能当官发财光宗耀祖,既然科举的路走不通,就只能另辟蹊径,做个...宦官了!
大炎一朝众多宦官当权,甚至有不少作为皇帝的发声桶、代言人,权倾朝野,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虽然大浪淘沙,能出头的希望并不大。
这个时候的他,就像是个已经红了眼的赌徒一样。
在看到那句“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之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狠狠给自己来了一刀。
像当初京城刘一刀那等手艺高超,割的又快又好的【刀儿匠】要价不菲。
每次都要收至少十两银子,猪头、鸡鸭鱼肉样样都不能少。
一分价钱一分货,他自己动手,无异于是走了一趟“鬼门关”。
幸运的是,他最终靠着顽强的意志挺了过来。
不幸的是,去年他才刚刚给自己嘎了蛋,大炎...就亡了。
整个皇宫都被王远他们一帮人夷为了平地,又哪里还有地方让他去当太监?
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只要这潜龙混战的乱世不结束,整个赤县神州大概是都不需要这个技术工种了。
当官发财的美梦破灭,受不了打击的孙耀宗当场就疯了。
万幸,这岱州首辅还算富庶。
得知他的故事之后,许多游手好闲的街熘子、公子哥都拿他当个笑话看。
时常接济取乐,倒是让疯疯癫癫的孙耀宗勉强又活了一年。
直到七天之前,不小心失足掉进了大明湖,头七回魂之后,又在心中最强烈的执念驱使下重新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在魁星楼和财神庙这两个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地方反复徘回不愿离去。
“唉!”
看过《小生死簿》上孙耀宗的生平,王远不禁对此人凄楚的一生感到既滑稽又同情。
心中的情绪,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音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八股文章,实是害人不浅,千载人道兴替,它已经完成了打破门阀垄断的历史任务,也该到了变革的时候了。
这孙耀宗明明算学出众,要是不在求官发财这条路上吊死,让一点点积累的欲望变成了执念,说不定自有一番成就。”
当然,要不是他早已经疯了,像这种情况,碰上三个月前的【人道洪流】,他也照样得疯。
正在这时。
王远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不虞的声音:
“小友的诗倒是好诗,但你既然觉得这八股已经过时,成了害人的东西,不知有何高见?
小友可知这八股取士的第一要义是为了什么?
又如何能够替代历经千年才完善的制度?”
王远回头一看,身后正站着一位身穿长衫,颌下留着乌黑美髯,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
忍不住微微一怔。
虽说附近的行人不少,却全都在他这位青篆真人的神识笼罩范围之内。
独独只有此人是个例外。
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而且开口之前自己都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
立刻意识到,这文士尽管看起来是个凡人,但一身道行却分明还要在自己之上。
王远看向他的眼神也不由郑重了几分。
略一思忖,才回答道:
“八股取士而来的官员,其实大多连为官最基本的经济算学、公文律法都不甚精通。
之所以能一直延续千年,一朝比一朝僵化,便是因为科举制度的第一要义既不是选材,也不是化育天下。
而是...牢笼志士!
让天下的聪明人全都进到八股的牢笼里头,让他们钻研章句,白首穷经。
如此一来,这些聪明人就不容易胡思乱想,也不容易被歪门邪道所惑。
只要最聪明的读书人安定了,这天下就安定了,王朝的统治也就稳固了。
第二要义则是缓和社会矛盾,给底层人一个虽然艰难,却有那么一丝可能性的上升渠道。
不至于让这王朝变成被沸水顶开的锅盖。
目的跟第一条一样,全都是为了维护统治!”
“咦?”
那文士听到王远所说,顿时面露讶色。
这份道理可不是寻常官府提学、大儒所能领悟的。
有此认知,至少也得是一国宰辅,乃至是帝王心术的一部分。
就连他也只是这些年才隐隐有所体悟,却依旧不能像王远这样一针见血的分说明白。
正当他想要继续听听对方的替代方案时。
王远却突然住口不言。
看着文士,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下面的话可就不好再说下去了。
农业社会的构成相对简单,这样选出来的官员再配上相应的专业吏员,倒是勉强能用。
但是随着他的道法工业革命铺陈开来,这些只会做八股文章的官吏,全都得注定要被时代的洪流淘汰。
工业化不是空中楼阁,而是需要大批受过教育懂得书写、数学、物理、机械...等等一系列综合知识的劳动者。
想要重新参与社会分工,都必须要重新学习数、理、化!
到时候官吏选拔自然也要参照这个标准。
等到生产力发展,社会对人才更宽容之后,就能容纳更多的人施展才华,除了当官之外还有更多施展拳脚的地方。
当然现在还不能改变,一旦在大表哥定鼎之前就公开和儒林作对,那就是和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了。
阻力无法想象。
更重要的是,不论是【斗魁星君】还是哪位神明,想要再主管文运,也都得老老实实去学数理化。
如果自己都只会“阿巴阿巴,这道题我不会”,又怎么能保佑别人?
看到王远住口,被他挠到痒处的文士也急了,连忙道:
“不如我们打个赌?
就赌这孙耀宗心里最深的执念,最后是落到‘魁星楼’的‘官’上,还是落到‘财神庙’的‘财’上。
如果你胜,我就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
如果我胜,你就把替代方案告诉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