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泰昌元年十月廿八的上午,红字营的马术训练顺利进行着。
“那边那个幺妹,你在做啥子!”暂时担任红字营马术教练的杨锋骑在马上骂道,“把手上的长棍棍放到起!仔细戳到人了!”
杨锋骂的人正是红字营甲队管队张凤仪,她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马术训练,自我感觉相当良好。今天训练时,竟然试图抄起一根训练用的长棍在马上挥舞,被杨锋赶紧叫停了下来。
“杨大哥,做啥子叫我停到嘛。”张凤仪有些不满地停止了挥舞,勒住笼头叫马停了下来。“这个棍棍儿在马上多好耍哦,反正是要学马上功夫的嘛,赶到前头耍几下棍棍打什么紧嘛。”
张凤仪是个地道的重庆妹子,性格直来直去,说话也从来不绕弯子,学起东西来也很快。不过她总是心心念念想跟赵子龙一样骑马杀敌,为此没少在马术训练中搞出危险动作来,杨锋对她很是不放心。
“凤仪!听命令!”吕涣真勒马跑到张凤仪面前。她自己的马术水平本来也不算高,只是堪堪能驾驭马匹的程度,所以这段时间同样跟着普通士兵们一道训练马术。
“马术训练,不是你逞威风的时候,想挨军棍嘛!”
吕涣真身后,何三妹深潭一样的眼睛直盯着张凤仪,张凤仪赶紧扔了长棍,乖乖骑入队列——她在军中是挨过军纪小队的军棍的。
“好!我们再来一遍!”杨锋又恢复成蹩脚的官话,“一字长蛇!”
红字营两百多军士们在马上整队,花了不算很长的时间就站成了长长的两横排。
“再变阵!”杨锋下令道,“牵线阵!”
红字营军士们每四人一排,骑马摆成一长列,显然这牵线阵是一种骑马行军的阵型。
杨锋对于红字营学习的速度还是很满意的,这些女兵们有的在一个月前连马匹都没有摸过,一个月后就已经能够骑马排成基本的队列了。这样快的学习速度一方面要归因于红字营拥有充足的马匹,另一方面就是红字营严明的纪律起了作用。
杨锋向吕涣真挥挥手,示意今天的马术训练可以结束了。
“好!带回!”吕涣真一声令下,红字营便以牵线阵向着营地前进。
就在红字营骑马返回营地的路上,远处三名骑手朝着大部队奔来,领头的那个骑手竟然是秦良玉的贴身侍女许缨,她今日身穿方便行动的曳撒,头发也束了起来,显然是一身男子打扮,这在许缨身上十分少见。
“许姐姐!”吕涣真策马上前迎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先是去了红字营营地,可是你们不在,我又跑到大圃寨去问了祥麟,他说你们在这里训练马术呢,我就赶来了。”
“辛苦姐姐了。”吕涣真看许缨一脸急匆匆的模样,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难不成,终于要出发援辽了?
“我这次来,是传母亲的军令。”许缨十分郑重地掏出一纸军令宣读道,“红字营统领吕涣真听令!汝忠勇善战,杀敌有功,擢千总职级,即刻发红字营兵驻石柱县城南门外听调,所用军械马匹等俱按战时带齐,限两日内到达,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吕涣真接过军令,又大概扫了一眼,心中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要打大仗前,先升官。吕涣真从把总的职级升到千总,并不是个好事,这说明即将到来的仗在秦良玉的心中十分难打。
“许姐姐。”吕涣真开口问道,“是有仗打了吧?”
许缨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昨夜里宣抚司衙门接到了四川巡抚衙门的调令,叫咱们石柱出兵援辽。今天一早,母亲就派出好几路塘骑往各个屯堡传令集结了。”
“姐姐去过大圃寨了吧,祥麟那边,秦将军是不是也要求集结了?”
“是的,祥麟也升了千总,秦邦屏舅舅升了都司佥书,由他带兵第一批援辽。”
“第一批?难道咱们援辽还分批吗?”吕涣真有些疑惑,她看史料还没有看到这么细的程度。
“来,咱们一道回营,我路上跟你好好说说。”
原来,昨天夜里石柱宣抚司衙门刚刚接到调令,秦良玉便当机立断决定响应援辽。五更十分,她便召集了自己的三个兄弟秦邦屏、秦邦翰、秦民屏等高级军官议事,并最终决定:由秦邦屏、秦邦翰、秦民屏、马祥麟、吕涣真等人为第一批援辽军队,带领以虎字营为主的三千多石柱兵第一批援辽。
而秦良玉本人,则与秦翼明、秦拱明、许缨等人一道,在石柱整训勇字营的一千五百人,并再招募石柱民壮一千人,进行一个月的紧急训练,作为第二批援辽军队。
来石柱传令的,正是成都总兵王仝,他一听秦良玉竟然答应一口气派出将近六千人援辽,顿时大喜过望,当场就代表巡抚衙门,署授第一批援辽的统兵将领秦邦屏正四品都司佥书一职,以资嘉奖。
“将近六千人?”吕涣真十分吃惊,史书上写的援辽石柱军的数量可比这个要小得多。吕涣真也实在是很难想象,石柱一地,竟然能拉出六千人马来。
“对。”许缨叹了口气,“这些年朝廷也不曾给过我们石柱什么东西,结果二十多年前的播州之役,还有如今的援辽,石柱宣抚司都是全军出动,也不知道,义父和母亲是怎么想的。”
“大公无私,想必就是如此了吧。”吕涣真感叹道。心中对秦良玉和马千乘的敬意又深了些。
“只希望母亲的一片体国之心,莫要成了上面某些大官嘴里的笑料。”许缨担忧地说道。
当天,红字营上下忙碌,整顿各类事务,完成任务的许缨一行人也被吕涣真留宿在了红字营一晚。第二日清晨,红字营开拔,前往石柱县城集结。
......
石柱县城南门的城楼上,秦良玉、秦邦屏和王仝一道检阅着城外扎营的石柱军。
“好!好!真乃虎狼之师!”王仝看着石柱军整齐的营盘赞叹道。
对于这个成都总兵,秦邦屏心中是有些看不起的,因为这个总兵丝毫没有军人的模样,那副没见识的样子,倒像是第一次进军营的文官。
“又是个喝兵血的。”秦邦屏在心里暗暗骂道,但是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练出此等精兵,秦将军真乃巾帼豪杰!”王仝称赞道。他的心情显然很不错,石柱一地就出了这么多兵马援辽,他们这些官员在朝廷那里,免不了又是个“调度有方”的功绩来。
“王军门过奖了。”秦良玉微笑道,“石柱弹丸之地,出来的地方土兵,怎能和军门在成都大营里的精兵相提并论?”
听见秦良玉的话,王仝笑得更加放肆了。
秦邦屏只是站在王仝身后直皱眉头,不明白小妹为何能够对此人如此容忍。
“禀将军,王军门!”一名塘骑上来说道,“红字营已到!”
“命令吕涣真,在虎字营营盘南面扎营!”
“是!”
王仝也伸长了脖子,要看看那“红字营”又是个什么模样?
只见那红字营军士们均身穿红蓝色调的棉甲,拿着与其他石柱军一样的白杆枪,只是多了些火器而已,王仝远远看去,那些火器应该是鸟铳。
待到红字营再走进些,王仝终于看出了不同,红字营好像都是女兵!
“秦将军,这红字营......”
“王军门,可莫要小瞧了这红字营。”秦良玉解释道,“军门可还记得肖刚那叛贼?”
“自然记得。”
“肖刚便是被这红字营击杀的。”
“原来如此,秦将军用人真是不拘一格呀。”王仝皮笑肉不笑地称赞道,其实心中十分不以为然。在乱军中割个首级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拿来邀功?
秦良玉一行人陪着王仝在城墙上游览了好一会儿,再陪着用了一顿午饭,这才将这个成都总兵的车驾送离了石柱。
下午,秦良玉等人出到城外,将吕涣真、马祥麟二人唤道跟前。
“娘!舅舅!”马祥麟开心地迎了上去。吕涣真则是恭敬地施礼道:“卑职见过......”
“行了,不用这么多礼节。”秦良玉挥挥手,“这次咱们算是家人见面,军礼就免了。”
听到“家人”一词,吕涣真脸一红,但仍是抱拳完礼。
“咱外甥媳妇毕竟还是没过门的呢。”秦邦屏笑道,“别太为难人家。”
秦良玉、秦邦翰、秦民屏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马祥麟和吕涣真二人愈加不好意思了。
“不过,咱们言归正传。”秦良玉正色道,“你们俩都知道,这次出兵是援辽,与鞑子作战吧?”
“知道。”二人齐声答道。
秦良玉点点头,对马祥麟道:“祥麟,你现在是千总职级了,这次出征要听你大舅的命令,军中无戏言,更是没有舅甥之情的,莫要逞一时之勇,以至犯了军法。”
“不需娘担心!孩儿晓得的。”
“等你援辽归来了,娘就上奏朝廷,让你正式袭职石柱宣抚使。”
援辽归来,援辽归来,这句话说得轻巧,只是这一仗会有多少四川儿郎,再也回不到故土呢?
“真儿。”吕涣真正思忖着,被秦良玉的声音吓了一跳。
“卑职在。”
“等你援辽归来,再过些日子,便能叫我做母亲了。”秦良玉笑道,“这次我把你放在第一批援辽的队伍里,一是希望能好好历练一下你。你是将才,可不能在我秦良玉手上埋没了。”
“第二呢,也是希望你和红字营能够发挥一些作用。鸡笼岩那一战,你和红字营居功至伟,这次去辽东对付鞑子,你也要向秦邦屏将军多多建言才是。”
“对啊,丫头。鸡笼岩你可是打得相当好!”秦邦屏插嘴道,“让舅舅看看,你那些鬼点子,能不能用来对付鞑子!”
眼见秦氏一门如此照顾和看重自己,吕涣真心里暖暖的,她抱拳道:“吕涣真,定不负石柱宣抚司的栽培和期望。”
“大哥、二哥、四弟,这第一批援辽的队伍,可就交给你们了。小妹的儿子、儿媳,也都拜托你们了。”秦良玉对秦邦屏等人说道。
“小妹,这是哪里的客套话!”秦邦屏笑道,“我的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翼明和拱明,还要拜托小妹呢。”
“到了辽东以后,对付鞑子你们可千万要小心。”秦良玉握住秦邦屏的手道,“但愿我兄妹几人,能尽快再度相见。”
.....
傍晚,援辽总兵官陈策的军令便到了,要石柱军前往保宁府,与其余援辽川军汇合。
第二日清晨,石柱军开拔行军。在部队即将离开时,吕涣真来到路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下马向着蓬东堡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爹,女儿不孝,要出川援辽了。”吕涣真在嘴里小声念道,“此去凶险,不知以后,女儿还能否为爹爹扫墓。”
“爹爹若是在天有灵,请护我石柱军将士平安,护我大明百姓平安!”
“女儿......女儿去了!”
有些眼泪糊住了吕涣真的眼睛,她拜倒在地许久,起身时,却看到了一副壮观的景象:石柱县城中的百姓们都纷纷出城来,送别军中自己的亲人们。
“幺妹!哥哥要走了,回来就讨你做婆娘!”
“小猴子!打仗不要光晓得往前头冲,要晓得往后跑!”
“大福,你娃儿多杀几个鞑子回来,莫要堕了你老汉儿当年在军中十三颗人头的威风!”
“当家的!娃娃的名字我的想好咯,就叫天保!”
“二弟,你跟小弟两个把父亲经忧好,哥哥我出川了!”
想到历史上这支援辽川军的结局,吕涣真的心里更是一阵刀绞。
她想要改变原本的历史,可是就靠她自己和手下的二百多红字营兵,做得到吗?
百姓们与军中的亲人各自道别。在这些百姓的眼里,这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场景,在吕涣真看来,却是一幅无比悲壮的画卷。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20008/10716590